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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後來見他舉著電話衝進酒吧里,再也看不見他。
電話里,我對那吵雜的那一頭跟他說,我們重頭來過吧。
他沒有回答。......
掛斷電話後,我胸口發麻,吐出一口長長的氣。走下車,在酒吧周圍晃了差不多兩圈,才在附近的機車格里找到程瀚青那輛機車。
我像個變/態狂,伸出手,在坐墊、龍頭上摸了一遍,後來乾脆直接坐上去,趴在龍頭上,先是想笑,笑過之後,接著哭,這一次我沒有忍──那是頭一次完全只因程瀚青這個人,真正掉淚。
我這輩子活到現在沒為多少人哭過。
阿磊是一個。我爸是一個。那時候哭,是因為這兩個人都死了。
現在為程瀚青哭,感覺就複雜多了,理不清。
……經過的路人只以為我坐在自己的機車上發酒瘋。
等『瘋』夠之後,我抹了把臉,從口袋裡摸出僅剩的半包煙。
之前,買子無意間在家裡替我翻出的那張大頭貼,後來被我塞在錢包夾層里。酒吧門口碰見程瀚青那晚,我坐在他的機車上抽菸,抽完一根又一根。
每次點一根煙,我都告訴自己,如果這根抽完之前他還是沒出現,我就走吧。……
就這樣,我抽完了剩下半包,程瀚青也沒有出現。
菸蒂全被我扔在腳邊。
西門町的夜晚並不冷清,不時總有三三兩兩的人群經過,坐在程瀚青的機車上……把玩了幾下空煙盒,將它捏扁,丟在地上。
又將那張貼紙從皮夾里抽出來,借著路燈看了看,撕起一張,離開之前,貼在機車的後照鏡上。
這麼做的意義何在,我說不明白,也許我多少期待著它會帶來些什麼後果。
也許只是因為我喝多了。
……………
買子曾嚴肅地問過我到底在想什麼?他不知道程瀚青的名字,可他看過那張貼紙。
買子不笨,早猜到了幾個月前把我家砸成那個德行的兇手,八成就是程瀚青。
我老實告訴他,不知道。如果是以前,我可能會很篤定地說,「什麼想什麼?兩個男人玩一玩還要想什麼?」可現在不能了。哭都為他哭過,再說他只是個□□,我騙不了自己。
......西門町之夜後,沒過多久,有天半夜,程瀚青非常突然地出現在我家樓下。也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後來我讓他進門,又各自在床頭抽了很久的煙,我們沒有□□,只一起睡了一覺……再之後,就有了這樣一個似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和好』。
和好。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
聽見程瀚青那句,「我們在一起吧。」我當時的沉默並非毫無感覺,甚至可以說是激動的。差點忘了不久之前,我也在一通不負責任的電話里對他說一句類似的話,但那是借酒裝瘋居多,程瀚青不是我,我無法把它視為玩笑,他很認真。
程瀚青是不開玩笑的。
......那一刻我猶豫了。第一反應不是排斥,而是開始懷疑自己:做得到嗎?
我幾乎有種回到過去被小麗逼婚時的錯覺。
我很了解自己。我不是那種可以給出承諾的男人,小麗是最好的例子。
想到這裡,我再次覺得自己是個賤人。之前程瀚青揍我的那次,真沒揍錯。我忽然想問他,到底是喜歡我哪裡?
……我沉默良久,這段沉默的過程中,只是抓著他的手,擺在自己的大腿上,不斷握著、磨著。
最後,我還是選擇作一個渾蛋。
一旦程瀚青又重新回到這間房子,我終於明白:原來就連房子,都對程瀚青有了感情。
到這個地步,不好說是程瀚青陰險一點,還是我更可怕一些。
我不確定自己做不做得到跟他『在一起』或者忠誠。但我捨不得他。
我沒有給他任何回答。沒有好,或者不好,但我們依然這樣『和好』了。
只是這一次的和好,心境徹底不同。
不再僅是生/理需求,還有感情──我開始對他有感情。
第34章三十一
新年,一月。
「東哥───拜拜!」……凌晨三點二十分,與幾個酒氣滿身卻意識清明的小姐打過招呼,我從樓梯走下去,就看見華姐站在騎樓邊抽菸,她笑著朝我招招手,整張臉泛著酡紅,我走近她,問:「還好吧?幫妳叫台車?」
華姐一臉難受地搔著頭皮,看著癢到不行,皺著眉說:「……不用啦,我沒───醉!那幾個小子灌得醉我啊?」見她彷佛要把整張頭皮給撓下來似的,我說:「別戴假髮了───要不買頂好點的,別老貪便宜,當心禿了。」
華姐幾乎要把眼睛瞪出來,伸腳就要用那八吋高跟踩我,抱怨說:「知不知道一頂假髮多貴啊?普通點都要五六千呢───嘖,算了算了,說了你們這幫臭男人也不懂!」
我笑著躲過,不再跟她鬥嘴,這個時間差不多是林森北路的散客時分,巷子內不時有計程車駛過,閃爍的紅色車尾燈掠過陰暗的騎樓外,忽明忽暗,路邊多是酒客與小姐,拉拉扯扯,踉踉蹌蹌,帶著酒意高聲吆喝、說話……
「那妳回去小心點。先走了。」我對華姐說。
道別華姐,轉身朝另個方向離開,走了大約五分鐘,穿過一條巷弄,走出去,就看到不遠處有個男人正獨自坐在台機車上抽菸。
而他旁邊停的那台車,正是我那輛破三菱。
我放慢腳步,慢慢朝對方靠近,四周店家亂七八糟的歌聲就像程瀚青指fèng間繚繞的菸絲,這一刻我看不見自己的表情,卻覺得格外輕鬆、平靜。
程瀚青抽菸喜歡低著頭,看著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有點憂鬱,我伸手拉開領帶,在他身邊停下,說:「帥哥,這麼晚一個人啊?」
程瀚青抬起頭,見到我來,彈了下菸灰,也沒什麼特別反應。
「等多久了?」我問。
我們倆站在路邊,程瀚青又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直接遞到我嘴邊,我張口含住,低頭抵住他正燒著的菸頭,直到我的燃起。
程瀚青的臉頰隨著吸氣往內凹陷出一道利落的弧度,說:「沒多久啊。」
我瞄了底下輪胎邊的兩三個菸蒂,聳聳肩,很多事,都是習慣成自然的。好比這陣子,我習慣下班之後就看見程瀚青坐在車邊等我,原地抽根煙,在附近吃碗黑輪或臭豆腐,接著再一起回家。
程瀚青依舊少話,我們有一搭沒一搭聊著,把煙給抽完。
從新年開始,他偶爾會來接我下班。不是每晚都來。
程瀚青不會事先通知今晚會不會到,好像來與不來也是看他自己心情一樣,想來,就來了。神奇的是,我並不對此感到反感。除了最初那一次比較驚訝之外,往後我都表現的很平常,習慣之後,有時甚至會有些期待,從銀坊到停車格那段兩三分鐘的路程,疲憊之餘,我也多了一樣樂趣───猜程瀚青今晚是否會出現。
我從不問他為什麼來接我。他不出現,我自己照樣能回家。他出現,我們頂多也就像現在這樣,在路邊抽完一根煙,再一起回家。
只是一個人同兩個人的感覺,坦白說,還是有很大的區別。
……忽然間,頭也不是那麼沉了,想起那攤魷魚羹,於是問他:「餓不餓?」
程瀚青想了想,說:「吃什麼?涼麵?」
我有點得意地拍了拍他的屁股,故意拍的響,叼著煙,笑得活像個死流氓:「東哥帶你吃好吃的。」
別小看這凌晨三四點,這時間,是林森北路消夜檔的最後一段高峰期,魷魚羹車攤前可是大排長龍,清一色,全是小姐。
程瀚青看起來有點意外,望著那排人龍,懷疑地說:「很好吃嗎?」
我說:「吃就知道了。」
幸好這時的多數客人都是準備外帶的,我們等了兩組客人,就等到了位置,這麼多年來老闆堅持只在車攤上擺一副桌椅,即使很多小姐在抱怨,但就是不肯多添兩張桌子。
老闆笑著招呼我們:「東哥,今天帶朋友啊?」
我點頭:「嗯,來兩碗羹面,大碗的。」
林森北路這一帶,多的是招牌宵夜檔,像是刀削麵啊、小籠包啊、豆漿油條、臭豆腐蔥油餅等等,應有盡有。別瞧有些店面舊,其實全是老字號。在這區混久了的老饕跟酒客都知道,想吃好滋味,就得往越破的店裡跑,尤其是那些連店面都沒有的路邊攤、發財車,通常真正的美食都藏在這裡。
......熱的冒煙的羹面送來之後,我和程瀚青都加了大把的辣椒醬,程瀚青呼呼地吞了兩大口,吃的是窣溜窣溜地,我笑問:「怎麼樣?」
他嗯了聲,連個抬頭的眼神都沒有。我心情很好,見他又加了一匙辣椒,整碗湯幾乎成了血紅色,很快就滿頭大汗,他抹了把脖子,咋舌地說:「這辣椒醬好,不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