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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到樓下的路上,她迅速跟我說了一遍前因後果。剛剛二桌那組男客人其中一個要先撤,那攤看樣子是那個男人作東的,他單獨把領班華姐叫來,說他有事先離開,但朋友要繼續留下來喝,華姐連連說是,那個男的還自己說,那要不先把上半場的單買了吧。這桌客人實在太眼生,華姐衣時也沒發現其中的眉角,真眉開眼笑地把九千八的帳單拿過來,零頭二十多塊還抹了,誰知道帶頭那個男人真一看到帳單,臉色就變了,陰的能滴出水,當著眾人面前冷笑,重重把酒杯嗑在桌上,二桌坐檯的小姐們察覺氣氛不對,大氣都不敢吭一下,那個男人就從褲袋裡掏出一把千元鈔,一張一張當著華姐面前數,接著就把埋單的ㄧ萬現金啪地摔在華姐身上。到末還想硬帶小穎出場。小姐們都跟那個陰沉的變臉男說了小穎沒在做這個,結果他又直接把裝瓜子魷魚絲的水晶碗拿起來,往鏡牆上猛砸,砸出個大洞,樓下半個開放區的客人全看傻了眼……
蜜蜜說完,小心翼翼注意我的臉色,「東哥,怎麼辦啊?那群人看起來……好像有點來頭,凶死了!」
我冷笑,走到樓下,就明顯感覺到偌大的氣氛有異,雖然KTV音響還撥著,但開放區那片卻特別安靜,沒人在喊拳,沒人在調笑,許多人都直直盯著二桌僵持的一方人在看。
我直接走到二桌邊停下,看著那桌客人,差不多八、九的男人,就像蜜蜜說的那樣面生的很。其中一個男人像個大爺似的,雙手搭在沙發緣上,臉色陰沉,大概就是蜜蜜口中那個帶頭的變臉男。
他們個個來者不善的模樣,出台的小姐有的坐著,有的站著,誰也不敢動。華姐和小穎都一臉委屈地看著我,眼眶都紅了。我朝她們點了個頭,接著瞄了眼沙發後面的鏡牆,嘖,還真破了!
我還沒開口,那個陰沉的變臉男就衝著我說:「你就是經里?」語氣很差。
「是。」
男人上下打量著我,一副找碴的模樣,站起來對我說:「好啊!你是經里,那我現在把話撂在這,單,我他媽買了,九千八,我給一萬,不用找!你們有膽收,我明天就開始上來收保護費。」他一說完,旁邊那群兄弟就一邊附和,哈哈大笑。
小穎跟華姐都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可被我掃了一眼,嘴巴又閉上了。
我轉頭看那個帶頭鬧事的變臉男,笑問:「這位大哥哪裡的?」
對方囂張地將腳邊的水晶碗挑釁地踢到我的鞋邊,似乎是吃定了我不敢拿他們怎麼樣,任他旁邊那群小弟在大呼小叫,那男人更加得意了。他說:「華山陳虎,知不知道?他媽現在中山區的哪個看見我們不是──」聽到華山這兩個字,我扯開嘴角,也不等那個陳虎說完,直接轉身對領班的華姐說:「華姐,收錢吧。既然這位陳哥買了單,就點清楚了,陳哥說不用找,剩下兩百當陳哥給妳的小費。」
聽完我的話,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包括那個陳虎。
來風月場喝花酒,小費代表的就是一個男人的面子。
雖說數額完全是看客人的心情而定,但普遍來說,既要給出手,最低都不會低於兩百。不只是銀坊,而是所有酒店的情況基本如此,否則太難看了。出手越大方的客人,越受小姐的歡迎,名聲也會因此傳開,每當他一上門,小姐少爺們就會特別熱情的歡迎招待,十個男人九個都愛吃排場這一套,才能顯得有派頭。小費一般分幾個常見的數額,兩百,五百,一千。當然,一次出手兩三千的客人也不是沒有。久而久之,那種愛給兩百的男人,被小姐們歸類到級數最低的那一類範圍里。女人擅長比較。有了比較,自然就差別對待。
但凡有點來頭的男人,都不可能只給兩百,因為降格調,沒面子。誰都知道。
那個陳虎一聽我說完,面色徹底不能看了。我盯著他,伸手指著大門的方向,說:「你要收保護費,好啊,明天就來收,帶多少人來都可以,千萬不要走錯門。這裡是銀坊,門口招牌亮著,我等你,你有本事收,我就給你。」
我一說完,那個男人和他後面那幾個跟班倏地站起來,架式像是隨時准便開干,原本還坐著小姐嚇得站起來全往我後背躲,陳虎臉色極為猙獰,死死盯著我,開始嗆聲,「你以為勞力仔在台北很嗆是不是?告訴你,華山以前就沒把他放在眼底!高鎮東是不是,好──你等著,我們明天見。」
小姐們被這幕嚇壞了,尤其是華姐。她手裡掐著錢,一時間像掐著燙手山芋,不確定到底該不該收下,她靠近我,說:「東哥,這……」
我問她:「華姐,數目對嗎?」
華姐點頭。
我笑:「那還站在這幹嘛?不用找錢就送客了啊,今天三組的在二樓喝,整理整理,準備上去領小費了。」
陳虎那幾個小弟忍不住想動手,卻被聽見『三組』的陳虎伸手攔下。在中山區混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中二分局的『三組』是什麼。黑道跟白道並非如外界所想真的那樣勢不兩立,像劉紹榮這種徘徊在灰色地帶的警官級人物,往大的說,還有不少。他們這種人,喝花酒,收紅包,很多在外面呼風喚雨的大哥,見到他們都得客氣三分,就指望在風聲鶴唳的嚴查時期,能請這些人開點後門、給點內部消息。搞得那些警察,有時更像老大的老大。要是一個不小心惹得這些警察『不開心』,他們手中有公權力,就能一天到晚派人抄你們地盤。賭間,酒店,查某間,冰室......半數的黑道碰上警察,理字上,還是脫不開那一句話:民不與官斗。
除非你光混,連基本謀生都不要了。
……陳虎盯著我,咬牙切齒地說:「你有種!」回頭就跟帶著小弟,沖沖的往大門口走。
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我心底嗤了聲,小姐們鬆了一大口氣,開始吱吱喳喳,纏著我東哥東哥的亂叫。……
打發了她們,走進廁所走廊時,又換小穎走過來。我看著她,她輕輕抓住我的手臂,柔柔地說:「東哥,謝謝。」
「以後自己小心點,去吧。」我不想與她多說,轉身要走,她的手又往下滑抓住我的手掌,身體直接捱上來……
開放區那邊又重新熱鬧起來,有人唱起了男女對唱,廁所這帶沒什麼人,比起外面要安靜很多。
小穎大膽從背後抱住我,她身型嬌小,雙手全張也只能勉強攬住我,豐滿的曲線幾乎全部貼在我的背上。我沒有動,她也沒動。
…..廁所門的材質用的是黑色壓克力板,上頭撒著金蔥,我從光滑的門面上,隱隱看見了自己的身影,很模糊,我忽然感到有點恍惚。這段日子,時間像是過得很快,又像過得很慢。
我一時想不起今天是幾月幾號。
「東哥……」
小穎在我耳邊輕喊,我卻聽見自己問了個極其煞風景的問題。
「今天幾月幾號?」
小穎愣了一下,先是啊了聲,過了會兒,才說:「今天……十四號,十二月十四號。」
她問小心翼翼地問:「怎麼啦?」又用身體蹭了蹭我。
我竟沒感到多少生理衝動,連情緒都很平靜。可能是我一直浸溺在一股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情緒里,心不在焉。不只是今天,還有昨天、前天──很久了。
「沒事,」我撥開了她的手,小穎看起來有點訝異有點失落,我給了她台階下:「出去吧。別躲這摸魚了。」說完,我走進了男廁。
再出來,走廊已不見小穎的身影。
第32章二十九
結果陳虎的保護費沒能收成。
第二天晚上他果真帶著一幫人出現──正確來說,是有人帶著他們一幫人出現了。
那一幫人包括所有昨晚在銀坊鬧事的龜孫子。比起前晚囂張兮兮的模樣,這一天,卻個個捱在桌邊『罰站』,像給教官訓話的學生似的,雙手背後,成了垂頭喪氣的鵪鶉。
那個帶頭嗆聲的陳虎,一個屁都不敢放。
他們老大親自出面,來銀坊開了一個包廂。
我們一人一頭坐在沙發上,對方是個看起來四十多歲的男人,留著兩撇鬍子,手上戴個玉戒指。他發了話:「把昨天所有受驚的小姐都叫過來,給她們壓壓驚。」說完,從外套內拿出一迭厚厚的紅包擺在桌上,大方的很。我笑了,和氣生財,不需和錢過不去,既然對方先低頭,見好就收就得了。
我看也不看那個陳虎,只提著酒瓶站起來,按輩分,也敬了對方一聲大哥。
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能不吃虧的善了是最好。我舉起杯子,笑說:「大仔,我是小輩,先敬您一杯。」
那位華山大哥接了。陳虎他們在一邊僵著,臉色臭得可以,但也不敢有意見,我抬頭掃了他們一眼,正想說話時,就被對方那位大哥先截去,他說:「我這群細漢仔(閩南語:小弟)不懂事,我這個做大哥沒教好,銀坊昨天的損失,我們負責──」大哥說完,陳虎又自動從自己口袋掏出一個紅包,很厚,雙手遞到我面前,他雖頭低著,但顯然並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