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頁

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除了音響的歌聲,房間就剩下買子勞動的聲響,而我躺在床上,卻依然莫名有種這間房子其實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錯覺。

    買子一邊綁著垃圾袋,一邊哼著:「在雨中漫步,藍色街燈漸露,相對望,無聲緊擁抱著,為了找往日,尋溫馨的往日……任雨灑我面,難分水點淚痕…….」

    與程瀚青這些年,我具體數不出一個正確的數字,好說這幾年究竟是多少年。我記不得所有細節。就像那座大象木雕,我只記得這是我自己親手買的,自己親手給的錢,可早忘了它是四百泰銖還是五百泰銖。也不過是去年的事。

    可那些與他在一起的畫面,仍是以快轉八倍的速度在漆黑的腦海里劃拉而過,這間影廳,只有我一個觀眾。我不願一直去想,卻仍被大腦強迫觀賞,直到它散場。這個人。這個人的從頭到腳。這個人一切────修車的程瀚青。對數字精明的程瀚青。對生活不講究的程瀚青。笑的程瀚青。抽菸的程瀚青。哭的程瀚青。......嘩啦一下全部堆棧在一起,像那堆掃落在地上的CD。

    我還來不及說不要,腦中又重複程瀚青對著那些唱片兇狠踩下去的一腳。

    「等明年,明年我們去香港,後年去日本,大後年再去美國……你要想再來看人妖,我們再來啊……」這句話我記得。是我說的。

    當年小麗離開,我雖然什麼都沒說,卻也由衷在心底希望她能找到一個更好的男人。我真心祝福她。

    可輪到程瀚青,我發現自己做不到。

    我給了他痛擊,讓這個整天與汽車、鈑手為伍的男人哭了。

    程瀚青的『哭』,是意想不到的回馬槍,殺得我猝不及防,落真價實的眼淚,忽然讓我覺得自己對他好似很重要。很重要……

    我沒有一句解釋。

    什麼東西都如鯁在喉。

    我更無法當面對他說:程瀚青,別當同性戀了,去找一個好女人吧,去結婚生子,好好生活。……我高鎮東那本感情帳攤開來看,就是劣跡斑斑,如今不過再添兩撇紅叉,我能對自己承認錯誤,我承認自己是個混蛋,卻無法打從心底祝程瀚青從此幸福。即使曾經的我也認為這的確是最適合他的人生。

    我做不到。即使往後形同陌路,我發現,原來我也不想他過得太幸福。

    這種感情讓我渾身每一顆毛細孔都在發酸,又有隱隱的痛快,要不是因為買子還在,可能早哭出來了也說不定。

    …….後來我聽見買子說,「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阿東,你是不是……」

    我閉著眼睛,沒有回答買子。

    氣氛沉默,過了會兒,買子又說:「算了…….只是這個────我不知道要不要丟,剛剛看到壓在CD下面的,你還是自己看著辦吧,我放桌上…….我先走了。」

    聽他緩緩走出去的腳步聲,我對他說了句謝謝。

    「光說有個屁用,請客吧你───」買子說完,很乾脆的走了出去,我聽見鐵門被打開,又關上的聲音。

    整間房子再度安靜下來。

    其實也沒那麼安靜,買子人走了,卻忘了把音響關掉。

    『....生命太短促,痛太清楚,才讓你讓我,愛到無退路....』

    想到程瀚青每次一聽到齊秦的歌就皺眉頭的樣子,我就想笑。他不喜歡聽齊秦的歌,我曾問他為什麼,原因使人啼笑皆非。他說以前他當兵時有個同梯很

    喜歡王祖賢,熄燈的時候經常拿著小手電對著王祖賢的明星照打□□,過分的是還要一邊唱齊秦的歌,一邊把精/液抹在照片上,猥/瑣的不行……

    程瀚青這人多數時候是個好相處的,這種好脾氣來自於他對生活的不講究。特別能湊合、得過且過的人。偶爾有些小小的固執,讓他變得有幾分『可愛』,只是他這人有傳統的一面,聽不慣有人這樣說他這個『大男人』。……

    我不管愛落向何處

    我只求今生今世共度

    天已荒海已枯

    心留一片土,連淚水都能灌溉這幸福

    ...........

    我不管愛葬身何處

    我只求陪你直到末路

    月已殘燈已盡

    夜黑人模糊

    這一生因為愛你才清楚.....

    我伸手在床頭柜上摸了摸,只摸到一張塑料質地的薄紙。原來這就是買子說讓我自己看著辦的東西。

    是我跟程瀚青在泰國拍的那張貼紙。買子也真厲害,就這麼把它搜了出來,

    我都沒印象把它放到了哪裡。

    ......我將那張貼隨意壓在發熱的胸口上,其實是不敢再多看一眼,我幾次想

    這一天的到來,卻意外自己會這麼難受。

    我終於失去程瀚青。

    這種感覺落寞的有幾分可悲。我壓著額頭,一邊想著,幾乎忍不住───忍不住要哭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注1:齊秦和王祖賢的一段情在九零年代是娛樂圈一段愛情神話,媒體炒得沸沸揚揚,倆人分分合合,最終王去了加拿大,倆人無緣修成正果。XD

    *文末出現的歌:齊秦-懸崖。

    第31章二十八

    九六年之後,勞力仔跟羅軍透過第三者牽線接觸工程事業。這行油水特多,半數包工程的負責人,十個有八個都有黑道背景。

    八、九零年代,是台灣黑道轉型潮,大家開始學做生意人,不是搞投資、就是搞工程。勞力仔靠八大行業發家,銀坊在一片台北角頭林立的林森北路站穩腳跟後,雖然生意日漸穩定,可後來也因為『一清』的關係,全台灣的警察四處掃黃掃黑,事業多少掃受到打擊,比起其他店家,還是要好上許多。

    我一直覺得當年阿磊出事時,警察來的時機很巧妙。

    那時我們是一群菜鳥,混久了,世面越見越多,多少也能想到當年的不對勁。勞力仔高瞻遠矚。起初他就明白若要在林森北路快速站穩腳跟,他一個『莊腳俗』,靠外勢力來抗衡這些地域觀念極強的本地角頭,難度太大,於是他反向操作,去跟那些『白的』拉關係。

    據說當年為了這件事,勞力仔沒少下功夫。主要還是送去的紅包多。這些年來勞力仔在台北的店之所以安然無事,靠的都是這些警察,反而是他自己原本的背景在台北少有用武之地……原來那一年,我們那群小弟就是一包釣餌,警察也有業績壓力,勞力仔利用一清項目掃黑掃黃的內容,製造出一場風聲與動亂,利用警察來對付那些阻礙他在台北生財的當地角頭,當年來砸銀坊的那幾批年輕人,其中就有華山幫的子弟;後來到店裡抓人的警察,其中一個就是劉紹榮。八年後的現在,他已升上三組的組長,專管刑事,中山的混子不可能不知道三組,中山的大哥不可能不知道劉紹榮。

    銀坊在轄區之內,出了事都有劉紹榮在照應,這些年來他跟勞力仔互通有無,替勞力仔到處牽線,連分局副局長都曾在銀坊的酒桌上露過幾次臉。

    這兩年勞力仔跟羅軍的重心又逐漸從台北轉移回台中。他們打算回去搞工程,從另一個領域再起爐灶。台北的生意基本上都下放給每家店的主管人,而我除了負責銀坊外,連羅軍前兩年在西門町開的酒吧也一併交由我代管,雖然Peter已經從銀坊調到那裡做店長,但羅軍交代了,若出了大事,還是要我跟Peter共同商量處理。

    有人說,我們這批當年的小混混,終於要熬出頭了。

    先是默默無聞,成了老大口中虧笑的靚東,現在成了同輩和新一批小弟口中的東哥。

    有房有車,一切漸漸朝風光走去,我卻始終覺得欠點什麼,有個地方隱約空虛著,很不得勁,每天結束五光十色的夜生活後,無論睡多久,都覺得疲倦。好像華姐常常掛在嘴邊說的兩個字,心累。

    ……….

    「東哥!」那晚,一個叫蜜蜜的小姐急呼呼地跑來二樓包廂找我,也不管客人還在,就驚慌失措地說:「樓下有人來砸店!」

    一時,整個包廂都安靜下來,我眼神沉下去,但還是轉頭跟今天的東道劉紹榮招呼:「我再叫小姐開一瓶威士忌上來,劉哥盡興點,我下去看看。」

    劉紹榮自從幾年前升官後,就喜歡擺威風,喜歡別人給他戴高帽、說好話,就喜歡別人求他辦事。他先是瞟了眼急匆匆闖進包廂的蜜蜜,又看了我一眼,哼笑:「要不要幫忙?」

    劉紹榮右手邊捱著葳葳,她面露擔憂的看著我,我給她使了個眼色,笑:「我先下去看看,劉哥平時這麼忙,難得來放鬆,不要掃興。」

    「妳們好好招呼。」對小姐說完,我給劉紹榮滿了酒,就出了包廂。

    一路跟在我身後,我還沒開口,她自然不敢說話,該訓的還是得訓,我說:「妳來這麼久,還是學不會看場合說話啊?」蜜蜜支支吾吾,一直小聲說她錯了,但她也是太緊張。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