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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談判最終破裂,勞力仔不願折腰,在堂口酒一干,杯子一摔,嗆了一句:「恁爸就是下港來欸啦───」

    這句話後來莫名在道上流傳了很多年。

    一個摔杯的動作,等同破局,兩方都是道上人,『清潔費』喬不攏,只能預示著日後全武行相見。大家各憑本事。

    勞力仔硬氣,店照開。第一間店在林森北路開幕那晚,就有人來鬧場。羅軍早就預料到,於是帶著我們一群人在店裡守著,我對這樣的行為一度不解,心想今天打贏了又如何,別人天天上門來鬧,長期如此,還有哪個客人敢上門?……

    那時許多人都說勞力仔頭殼有問題。這種作法就好比當槍匹馬走到別人的地盤挑釁嗆聲,誰管他在南部台中混得怎樣風生水起,台北終究不是他的地盤,那就是寡不敵眾。有人隔岸觀火,等著看這齣好戲,覺得勞力仔的黑道生涯也差不多走到了結尾。也有人說勞力仔必定無法活著走出台北。

    那是水深火熱的幾個月。

    我一輩子打過最多、最慘烈的架全都聚集在那段時光。往後回味起來,都格外心驚。

    那時有個跟我混得很熟的兄弟,叫阿磊。我們每天累到連回家的時間都沒有,吃飯睡覺上廁所,就在勞力仔名下的酒店跟迪士可里,起初道上風聲傳得很厲害,我們都以為場面會搞得很慘烈,但實際上,情況並不如預想的那樣嚴重,卻也不得輕鬆。經常就有人上門來找麻煩。勞力仔不出面,羅軍同我們一塊窩在店裡,他對自己人的要求就一個:不要弄出人命。羅軍究竟殺過人沒有,這是一個謎。可他輝煌的戰績是擺在那裡的,如今這種話從他嘴裡說出,不僅沒有意義,還不合里。拳腳刀劍不長眼,真正出事的時候,自保是本能,根本控制不了。

    ......我隱隱覺得事情不對,越想越不對。兩位大哥的態度顯然都有問題。羅軍總叮囑我們絕對要憋住了,別搞出大事。他跟勞力仔似有別的計劃,如今這樣的結果,橫看豎看勞力仔都不占便宜,他這幾年生意做大,性格是越來越像個利益當頭的商人,大張旗鼓的樹敵,又討不到好處,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實在不像他能幹得出來的。羅軍異常的表現也步步坐實這項猜測。當時幾個小弟,包括我都察覺到異樣,只是沒人知道兩位大哥的心理打得究竟是什麼如意算盤,也無人提出質疑。社會本就殘酷,何況黑社會,被賣了還替人數錢────大概就是所謂小嘍囉的命。

    阿磊是個舞霸。

    以前我們混迪士可,他四肢的協調性非常好,總在舞池中央貼著最辣的妞兒熱舞,腰臀甩得比女人還風/騷。他十八歲生日的時候,我們在『麗宮』給他慶祝,玩high了,在場男男女女搞得渾身白奶油,我們給他唱生日快樂歌……….

    他站在台上拿著麥,酒意上頭地說:「靚東!十年後我們再回來,二十八歲的時候────再來麗宮給我唱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可惜阿磊終究沒能等到二十八。

    那晚,一群年輕人帶了傢伙上門。因為羅軍交代過不准鬧出人命,於是我們身邊幾乎都沒有準備稱手的武器。領頭那個鼻青臉腫的黃毛之前就來過,被赤手空拳的阿磊打得很慘,這回他帶來總共有十多個人,人人帶了棍子、球棒,只有那個黃毛手上是拿刀的……..

    我們這邊的人臉色都變了,下意識要抄東西,可是手邊一時能抓到的不是菸灰缸就是花瓶,當時根本沒來得及細想,兩方就打了起來。

    前面幾波找碴的人,跟這批兇狠的程度簡直不能比。很快地我們都察覺到不對。

    到處都是玻璃破碎的聲響及嗆聲,所有人都打紅了眼,我跑到酒櫃前抽出兩支洋酒,直接往眼前那個持球棒的年輕人鼻樑上摜,瓶子碎了,對方像攤爛泥倒在地上打滾,那哀號相當悽慘,很多人那瞬間都往這個方向瞄了一下,場面一片混亂,背景KTV的音樂還正播著……

    「干────!」我管不了那麼多,搶過地上的球棒,再度衝進戰圈,殺紅了眼,見人就掄。

    「當!」一個非常突兀的聲音,我本能回頭,就見遠處幾個人圍著一個阿磊。對方的人不知道從哪變出一條鐵鏈,一把從後面勒住阿磊的脖子,我目睹了那一剎那────阿磊的身體被猛烈地向後扯,脖子倏地折出一個詭異的角度,我忍不住大吼,衝過去時已來不及。

    眼睜睜看著另一個人拿了棍子重重敲在阿磊的頭上,我反射性閉上眼,彷佛感覺到點點溫熱的液體濺在臉上,還有那聲令人頭皮發麻的悶響,是包在皮肉里的骨頭的聲音......是阿磊的!

    我奔過去,一棒揮開阿磊前方的人,再回頭補第二棒時,脖子便感到一陣劇烈的壓迫,眼前一黑,幾乎窒息───那條剛剛還纏住阿磊的鐵鏈,就勒在我的脖子上。

    我雙目欲裂,仍在掙扎,脖子上的鐵鏈越來越緊,不停將我向後拉,眼前陣陣發黑,不知道誰在後面大喊了聲靚東,幾秒後頸子上的力道突然鬆開,我一下站不住,跪倒在阿磊身邊......

    阿磊的口鼻已經冒出大量的鮮血,身體歪扭,抽蓄的幅度逐漸忽大忽小,他原本還能叫幾聲,後來連這點聲音都沒了......

    我想伸手想碰碰他,卻在觸碰到的那瞬間停住,我站起來,往那個被我們的人圍住的鐵鏈男大步走去。

    窗外警笛的聲音隱約傳來,由遠至近。

    羅軍已制住那個持刀的黃毛,他朝我怒吼:「靚東!」我恍若未聞,那個鐵鏈男被兩個兄弟壓制在地上,他們抬頭一見我氣勢洶洶的衝過去,一下都呆住了,下意識就往旁邊一閃,羅軍則在一邊大喊:「攔住靚東───攔住───!」

    臉上還有阿磊的血。

    餘溫散得很快,迅速由熱變冷,那一刻的我似很衝動,又似很冷靜,

    ……我衝到那個鐵鏈男面前,膝蓋重重磕在他的胸口上,一手掐住他的脖子,鐵鏈男一口氣卡在喉頭連叫都叫不出來,布滿血絲雙眼直直瞪著我,驚懼得彷佛下一秒就要爆出眼眶,他雙手被老黑按在地上,身體依然像條離水垂死的魚般奮力跳彈,我五指越收越緊,手臂的筋都浮了起來,這一切不過都發生在瞬間────餘光察覺到其他人要來拉我,我立即伏下身,緊緊盯著鐵鏈男越漸猙獰泛黑的五官,右手緩緩伸向他被老黑按住的手背,摸到了鐵鏈男的大拇指後緊緊握住,示意老黑把人壓緊了……

    「躺在那邊那個是我兄弟,記住了,他叫阿磊……..」我在他耳邊,說得很緩慢,嗓子壓得前所未有的低沉:「記住了,我────叫高鎮東。」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完,我面無表情抓牢手裡那根大拇指,猛烈向上一掰......

    整間酒店凌亂不堪,而警察衝進店裡那一瞬,我已被其他人扯開。.......

    那ㄧ年,阿磊沒死。卻也生不如死。那ㄧ棍和那條鐵鏈造成他的大腦與脊部傷害,癱在床上昏迷不醒,從此成了植物人。

    他沒能堅持到二十八。麗宮也沒能熬十年。沒人能想到舞廳業沒落的那樣快,□□零年代的夜生活,五光十色雷射光,霓虹舞池,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我們的世界裡凋零……

    當兵前我坐在阿磊病床邊,他渾身插滿管子,臉頰迅速消瘦,病房日計費的,最後也只有那一沓冰冷的醫療帳單,成了阿磊最後的價值。

    貴得嚇人。忽然間我也胡塗了,不明白這一切的結果,起初為的都是什麼,值得嗎?

    我無法自問,想問阿磊───可惜他再不能回答。

    第28章二十五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二十八號,是阿磊走得那一天。

    他終於走了。

    在床上躺了四年,呼吸停止在二十四歲。

    這些年他的醫療費大半是勞力仔負責。阿磊有個大姊,時常去醫院探望,我遇過好幾次,從沒見過除她以外的阿磊他們家的長輩。

    ……

    那天,我是早上收到的通知。

    阿磊大姐給我打的電話。大概是因為我是最常去看阿磊的朋友。

    電話里,她頗為冷靜,說:「如果你今天方便的話,來醫院送弟弟最後一程吧。」

    阿磊的家人已同意拔管。

    我中午到的陽明醫院。

    走到病房外,除了阿磊大姐之外,還有一個老人。我第一次見到阿磊家的長輩。

    阿磊大姐率先發現我,朝點頭致意,她低聲跟手邊攙扶的老人說了些話,兩個人就轉了身,朝門口走來。我往旁邊讓路,老人家經過我身邊時還抬頭看了我一眼。

    那雙眼混濁滄桑,近看有些可怕。那是一張皺紋滿布的臉,法令紋像兩條深刻的刀痕,是歲月鑿上去的,我已忘了上次被長輩這樣死死盯著看是什麼樣的情景了,我頓時啞口無言,連叫人都無法,那感覺並不好受,但也無法避開對方的目光────在老人的雙目里,我看見清晰的怨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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