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我也不是一開始就有這種人生領悟的。
從小我就特煩別人對我說教講道理。唱得比說得好聽,盡他媽是些屁話。
我很早就在外面混,十九歲那年,跟著勞力仔手下的人學收帳,各種千奇百怪的人的『嘴臉』我算是見多了。
人在絕路時,往往本質盡露。很多人為了躲債,花樣百出,大仔說過,判斷一個人心正不正,就看他最難的時候,面對困境,有的人會賴死,有的人會賴活。有人為了逃債會裝瘋賣傻,把女人多來抵債我的見過,當著面脫了褲子屎/尿齊流的我也見過……
只是那些人表現的再淒涼可憐,看看也就算了,幹這行最切忌心軟,幹得久了,心都會被磨硬。當初包括我,還有好幾個新血加入,只是能幹滿一年還留下的卻很少,因為他們『太有』良心。其實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說穿了,我們就是收債不是搶劫,那些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都是按規矩辦事,我們『上課』的時候,有句話就是這麼說的,「就算是個好人,他媽的欠錢也得還錢啊。」那兩年時間,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的故事,我見得多,『好人』被逼到去跳樓,『好人』被逼到反逼自己妻女下海賣/肉……起初我也同情過,卻也漸漸麻木。
後來我明白,這些人,頂多只能拿來當作自己的警醒,卻不能去可憐他們,高利貸遍地都是,錢是借不完的,可今天你同情一個,明天就得同情十個。
就像羅軍說的,「同情心,值幾毛錢啊?」
.....買子與我過去見過的那些人和事,不過是換了層書皮,本質上沒什麼區別。年輕時我還可憐過他,只是我表現的方式,多是冷眼旁觀。不知道為什麼,對于越親近的人,我往往越能殘忍。
他的狀況比起我見過最慘的那些家庭要好上不知多少倍,起碼他人出來了,且還年輕,以後的日子長著,活著吧,就有點希望。
────雖然這些心裡話我一句都不曾對買子說過。
久別重逢之後,我與買子保持斷斷續續的聯繫,這份交情算是不咸不淡地維持著,說壞是絕對不算,卻也不到好的地步。
去當兵前夕,他主動提議要給我餞行。我答應了。
有些事情到底真的不一樣了。就說以前那些為所欲為和暢所欲言的日子,終究已經過去,現在雖跟他也是相處輕鬆,卻明顯感覺得有所保留。他是。我也是。
大概買子是真的『學乖』了。我心裡覺得好笑,這是好事。......
服完兩年兵役後,買子換了份工作,不作泊車小弟了,改作酒保。
幾次我們相約在他工作的酒吧見面,他作的是吧檯。原來在我當兵的兩年間,他去跟人學調酒,技術說不上多高深,但勝在肯下苦功,基礎學得紮實,他說起初,光是那些英文酒名就把他搞得汗流浹背,鬧了不少笑話,那時他會後悔,後悔以前不認真讀書,笑說若能回到過去,他死活也會在上課的時候把二十六個英文字母給通通學全了……買子的工作態度擺得很端正,不過主要還是薪水上他退了一大步,不作要求,勤懇卑微,老闆也才肯用他。
……得知買子『性向』那晚,我是詫異的。
那天他喝得不少,雖不至於爛醉,但人也不算十分清醒。酒後吐出真言,他透露了那段一直以來避及不提的『三年』。說的不多。但大致要表達的意思就是,他是在少輔院『才』變成現在『這樣』的。
這樣是哪樣,他語意含糊,我他/媽也聽明白了。
我試圖想像買子那三年的生活,誰知道一下聯想起的全是在大仔那邊聽過的監獄黃色笑話,不禁暗譙(閩南語:罵)一聲……
買子說在裡面三年,最大的收穫就是認識了個『朋友』。
那個人對他很好。除了他阿嬤以外,再沒有一個人對他這麼好過。
第24章二十二(下)
在最不受束縛的年紀失去了自由,差不多就是綁手綁腳的滋味。起初買子完全無法適應,他的狀態很不好,每天心灰意冷的跟那些『同學』一起『照表上課』,都有些行屍走肉的味道,直到認識了『那個人』。
在裡面,只有那個人一直陪著買子,和顏悅色,噓寒問暖,說是一份從天而降的補償也不為過。在有限的自由時間裡,兩個少年幾乎形影不離。以前的事買子很孤獨的。在少輔院那一千多個日子裡,足夠他將從前生活巨細靡遺地回味百遍,他終於驚覺自己的『問題』所在。從前他對別人使勁的付出,兄弟眾多,卻始終不滿足,他從未得到同等的回饋────很久之後,買子才終於意識到這種不平等的感覺,原來叫寂寞。
在那少輔院的世界裡,困住的幾乎都是同個年齡層的荒唐少年,那個地方,說白點,就是少年監獄。
每個被送進來男孩子,都是躁動的荒唐少年,在少輔院裡依然不安份的拉幫結派,落單的人總要倒霉。買子認識那個人,對他非常好,只要是能為買子做得,都親手為買子作到,那些明文規定不能做得,也在督教的眼皮子底下偷偷幫買子完成。他對買子越來越好……好的讓人摸不著頭腦,又神魂震盪────曾經在青春期里求而不得的渴望,買子在那個人身上得到了填補,甚至超出預期許多。他們這些人,就是少輔院裡鋪曬的豬肉,滿是腐蠅,在那個少年葷腥而孤獨的世界裡,有時真的太難受了,難受到他們只能這樣捱著,在黑黑的寢室里,在氤氳的澡堂中,捱出了糾結苦痛,捱出了交融。三年的時間真長。也真短。在那個單一性別的牢籠中,買子徹底暈頭轉向,他也分不清自己的身體究竟起了什麼樣的恐怖的變化。彷佛時時刻刻都有隻無形的手在引誘買子。引誘他做『錯事』。他曾在廁所目睹過兩個同班『同學』的事,那是一記重捶,擊碎了他本就搖搖欲墜的堡壘,後來……
我聽得心驚膽戰。
……買子那些醉話里,其中一句就是,「我不能失去他。」
後來這句話,在我的記憶里落地生根。
那時的我雖已有過一兩個同性的□□,可圖得純粹就是肉體關係與截然不同的生理需要,那是與女人□□完全兩回事的官能享受。純屬消遣。與男人談真感情,光是想像,都讓我本能地排斥。男人的上半身和下半身不能混為一談。心理上,我認過一個小麗,覺得自己有天就算能再愛上什麼人,也只會繼續愛女人,怎麼樣都輪不到男人去────可買子的情況顯然與我不同。
那夜的買子說著說即哽咽了。後面一些話他說得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嗚嗚哇哇的……我已失去了基本的理解能力與耐性。
酒吧里越來越多的人對我跟發酒瘋的買子投以側目,我走去櫃檯結帳,完了就將趴在桌上的買子撐起,往門口方向拖。這時一個身穿酒保制服的男人攔住我們,我心情不善,沒什麼好臉色,結果那個男人只是面帶微笑,指著幾乎不省人事的買子說,「我是他同事,請問你是?」
……原來對方是擔心我對買子圖謀不軌。怕是個『撿屍』的,或者金光黨。當時我臉一黑,伸手就打了買子一巴掌,那酒保露出驚訝的神情,買子被我打到有短暫的清醒;那酒保跟買子再三確認與我為熟識關係後才肯放行。
買子在路邊抱著電線桿狂吐時,我人就坐在機車上抽菸,冷眼看待。
這種情緒或許就叫恨鐵不成鋼。
看買子吐得越難受,心裡更莫名生出一股殘忍的快感。那一刻,我打從心底瞧不起買子,覺得這人沒用的不像個男人,毫無出息,才會頹廢到為這種事醉生夢死的地步,簡直吃飽了撐的。
若他今天是為個女人弄成這副狼狽的模樣,趕上我心情好的時候,或許能把他打醒;可一想到買子的對象是個男人,忽然間我連這個力氣都不想白費。
人各有命,我告訴自己,也許這就是買子的命。
買子彎腰吐得唏哩花啦,肚子都貼到了大腿上,彷佛連心肝膽都要一併嘔出來。他邊吐邊叫,像在吼著某個名字……經過的路人都在看著他────我在一旁佯裝不認識他,直到他吐清靜了,才粗魯地將他拖回去。
事後得知買子那一夜買醉的主因,我不由冷笑。
他那個朋友要結婚了。女方準備帶著兩個月的肚子嫁人。
那個朋友請求買子不要離開他。
他告訴買子,他是不得已。.....
買子總以為自己在那三年裡終於找到救贖,原來到最後,也不過是從一個坑裡跳進另一個坑。
我不由感嘆起這個世界的滑稽。原來世上真還有買子『這種人』的存在。
原以為他變了,變得不那麼傻、變得聰明了。我高估了他。他走上一條更為狹窄的鋼索,從開頭就看不見生路。他根本沒變。還是當年那個傻子。而我竟再度與他成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