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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我,可每次當我以為她已放下這件事,下一次她又能更糟糕地發作給我看,我並不想跟她吵架,所以當她又『來了』,我就乾脆保持沉默,一句話都不說。

    我們過得很不快樂,但依舊繼續彼此折磨。我不是個擅長忍耐的人,又是血性的年紀,可這種日子我還是過了一年,我想過為什麼,除了愧疚,大約還是有些不舍。

    十七、八歲那兩年,我想我是真的喜歡過她。甚至愛過她。

    後來勞力大仔跟他元配鬧離婚的時候,也曾感嘆過,兩個人長期生活在一起,是會互相影響的,其中一個若時時刻刻處在痛苦之中,另一個勢必也不會快樂。這句話讓我想起以前跟小麗的那段水深火熱的日子。我真他/媽深有同感。

    我跟她十八歲的時候就已是半同居的狀態,小麗有家不回,成天到晚往我這裡跑;小產後,為了方便照顧她,更是朝夕相對,我們的關係就是在那段時期里迅速惡化,是兩個月、還是三個月,時隔太久,我也忘了。

    她流產後前半年,幾乎沒有笑容,後半年情緒變得不穩定,我怎麼討好都沒用。我們每天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小麗的情緒還是影響了我,我開始變得急性、暴躁。之前見到她的哭我會不好受,總想為她點什麼,可關係越變越僵持,這種感覺也隨之麻木、而無動於衷────曾經我覺得她是故意,可我毫無辦法。

    她在拿喬,想用這件事掐我一輩子,逼我娶她。

    這種想法很渾。可那時的我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的態度也差了起來,有時心裡氣她,其實是更氣自己。

    想起以前,也覺得好笑────我們不是沒有過好日子,怎麼最後變成這樣。

    我用第一部機車載著她在陽金公路無所畏懼地飆速;深秋的夜帶著她到擎天崗看流星雨;為她一句話花光一個月的薪水跑去刺青,她真真切切是我的初戀,也讓我明白,再多的激情都經不住現實打磨。

    曾經費盡心思追求她的感覺,那樣的熱烈,再也無法感同身受。我開始單方面的逃避她,逃避這種痛苦無限延伸的生活,也許是我不再像從前那麼喜歡她。也許是我已經發現,不管再怎麼補償,我註定永遠虧欠她。這種感覺讓我非常不舒服。卻無法改變。

    二十歲那年我跟小麗正式分手。她把我家的東西能砸得全都砸了。我訝異於一個女人竟有這種爆發力,但也不差忍這最後一次,沉默地讓她發泄,只在她要拿刀的時候,才伸手阻止了一下,我以為她又要鬧自殺,誰知道回頭被她捅了一刀────我閃得很快,刀尖沒能捅進肉里,卻在腰間拉開一道血紅的口子......

    那瞬間,小麗大概是真的要殺我。離奇的是,我竟沒有太多憤怒,甚至有些輕鬆。我自以為是地想,就當是還她的。

    她離開前精神已經不太好,整張臉看起來憔悴又虛弱,明明才剛滿二十歲,明明才過了一年,她身上那種青春的活力與朝氣已不剩半點,整個人像枝埋入歲月風沙中的殘燭。

    我還記得最後她站在我家大門口的眼神。晶亮卻死氣沉沉。她彷佛用盡全身最後一口氣地詛咒我:「高鎮東,你記住,你曾經是一個爸爸,有過一個孩子,就算沒有生下來,這也是事實────你就是欠我的。你還不了。」

    我無話可說。肩膀上那片俗氣的龍紋隱隱發熱,似乎都在嘲笑這一天、嘲笑我們曾經如何熱情。

    我沒送小麗。相信她還記得回家的路。她依然有家可回,就不算太糟糕。我諷刺地想。或許這不過是自我安慰。

    我覺得,沒有我她才能過得更好。

    曾經我以為自己值得依靠,結果被事實清楚地證明:我就不是那種人,也裝不來那種人。

    我自由慣了。否則在小麗央求我娶她的時候,我早就帶她去戶政事務所登記。

    我正式從這兩年意亂情迷的夢裡清醒。

    我厭惡束縛,無論是以什麼名義,那會使我對生活感到恐慌。最喜歡她的時候,我都沒想過結婚,之後更犯不著去娶一個對她我只剩下愧欠的女人來管束自己。這無疑是害她第二次,也將兩個人往更深的火坑裡推。除了分開,我想不到更好的辦法────遇上我,是小麗倒霉。

    也許再過一段時間,等她看開,就會發現我的愛並無什麼值得,不過是來得兇猛,卻經不起苦難。

    .......那天過後,以為跟小麗這段關係到此是畫下了句點。結果我想得太簡單,才知道緣分不是任憑人的一張嘴說了就算。

    我低估了小麗。但沒有辦法。就像她好多年前說的那句話,是我欠她的。我發現自己彷佛真的被這句話給圍困住,它束縛住我的手腳。

    某一天小麗突然跑來銀坊當小姐,生意火紅,一做就是好幾年;我是少爺,她是紅牌,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她變了很多,唯有那張同樣漂亮的臉蛋,可我對她再也提不起興致。在我眼中,她更像是故意來找我麻煩的,寧願兩敗俱傷,也不願讓我好過。我彷佛親眼目睹了她墜落的過程,她還是那麼漂亮,卻變得尖銳刻薄,開始裝模作樣、興風作浪......可大多時候我還是下意識選擇讓她,我承認自己對她做不到公私分明,我們之間不至於有那麼清白,即使愛恨已成過去,她仍能用一個欠字捆綁住我,她存心惹出的那些麻煩,我再厭煩也替她收拾爛攤子,很多小姐都對此不滿,覺得我偏心,她們不知道我跟她過去有過ㄧ段情,只以為我也煞中了小麗......

    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分開多年,再次以同事這種荒謬的關係在銀妨那樣的花花世界裡重逢,我替她擋酒,幫她擺脫客人的騷擾,是因為良心作祟,後來偶爾與她再重溫床上舊夢────只是因為我管不住下半身。

    她對我仍有性/吸引力,可這一次,也僅止於上/床了。

    我們不可能再在一起。原因很簡單,我不再愛她。

    即使有時仍會想起,年輕時,有個女孩為我哭過很多次。

    第23章二十二(上)

    ※高鎮東視角:

    買子手提兩罐啤酒走來,用手肘撞了我一下,問:「看什麼啊?」

    我接過啤酒,隨手指了窗外的月亮。

    買子本名楊買城,我們是小學同學,曾一起眨眼晃過初中幾年的叛逆歲月,後來他因竊盜被判進少輔院三年,我們就此斷了聯繫。再次重逢是好幾年後。出來的買子在一間三溫暖作泊車小弟,說來真巧,那間三溫暖我也就去過那麼一次,多年不見,當時要不是他主動叫住我,我們之間大概也就此錯過。

    買子似對我指月亮的動作很有成見,高呼:「耳朵不要啦────」

    我與他碰杯,笑罵:「你他媽七歲啊?」

    買子咯咯地笑,仰頭灌酒,咕嚕咕嚕地蠻得很,耳邊一時全是他吞咽的聲響,他問我:「這幾年來還好嗎?」

    我嗤笑,對他的假客套表示十分不屑。那時才剛與小麗分手不久,雖說覺得解脫,但偶爾想起,仍會掛念,不知她過得好不好。這些『私事』,我一句都無對買子提起,畢竟多年不見,曾經怎麼百無禁忌也都是以前的事,於是涼涼的虧了他一句:「再壞也壞不過你啊。」

    我們以前感情很好,再放肆的話都從彼此的臭嘴裡聽過,雖不清楚這些年來他過得什麼生活,我卻不怎麼擔心會得罪到他。大約那點僅存的熟悉在作祟吧。

    買子果然沒生氣,相反,笑得更歡了,我們又伸手乾杯。

    「你呢?」我反問。

    他抹過嘴角的泡沫,笑著自嘲:「也不能更壞了。」這話換作別人說,我可能也就當玩笑聽聽就算。可惜我認識買子。

    或者說認識『過去』的買子。

    印象里,過去的買子真是個『好兄弟』。

    十幾歲的少年,著迷逞兇鬥狠,動不動把義氣兩個字掛在嘴邊嚷嚷,吠得倒是好聽,可真正能做到有難同當的其實沒有幾個。

    買子算是個異類吧。我們那會兒在外面打架時,只要有他守在身後,幾乎不用擔心被別人偷襲。記得最常聽他齜牙裂嘴講的一句話就是:「干,他是我兄弟────」

    作他的兄弟實在很容易。當初我是他的兄弟,別人也是他的兄弟。買子自幼家裡窮,買罐汽水都要猶豫半天,他擁有最多的大概就是這些『兄弟』────那種有福就貼過來共享的兄弟、有難便拖著買子同擔的兄弟。那年他進了少輔院,有一半原因就是被所謂的『兄弟義氣』拖累。這些事,我後來也是聽別人聊起,對於買子,我當下只覺得他活該。

    傻啊。傻雞啊。傻得招人恨。這種性格,早晚要出事,就算沒有當年那件偷竊案,將來未必不會招惹更大的麻煩。都說本性難移,要買子這類人有效的學乖,唯有讓他慘跌一跤,拿三年自由換一輩子聰明,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當然,前提是他自己想得開,且真的學得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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