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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是個女人唱的,叫瑪莉什麼什麼的。我唯一叫得出完整名字的美國女歌手只有惠妮休斯頓,是個黑人歌手,歌聲撕心裂肺的,聽過一次就忘不了。
……陳儀伶堅持繼續對我解釋歌詞,她說她最喜歡的英文歌,叫WithoutYou,意思是,「沒有你。」……
那也不過是幾年前的事。
那時我還沒陪她去拿過孩子,我跟高鎮東也尚未鬧翻。想起來,一切就跟做了場夢似的。
陳儀伶一般交談時,聲線比較高亢、嬌柔。
可那天晚她將聲音放低了,固執地一句一句翻譯著歌詞,說得慢慢的,喇叭里唱一句,她跟著說一句,像說故事一樣。
我終於記住了那個女歌手的名字。瑪麗亞凱莉。
一句句唱著我聽不懂的英文。
擋風玻璃外頭是靜謐的台北夜色,駕駛座的我原本昏昏欲睡,可不知為何,又漸漸清醒────
我無法忘記今晚,
當你離去時的臉龐,
但我想那就是故事的結局。
你一直保持著笑容,
但眼裡卻流露著哀傷,
沒錯,那是哀傷.....
……….
不,我無法忘記明日,
當我想到自己的哀愁,
我擁有了你,卻又讓你溜走。
而現在唯一公平的是我應該讓你知道,
一些你該知道的事…….
─────那晚陳儀伶說了多久,我就被迫聽了多久。
而後我終於能將中文跟英文對上的唯一一句詞,就是那句:沒有你。
她非得逼著我跟她字正腔圓地復誦一次。Withoutyou。拜陳儀伶所賜,我從此也算是多學會這麼一句英文,與YES或NO不一樣,我曾經認為這句話一點都不實用,誰知道十幾年以後,我依然把這兩個字記得牢牢的。
……她過世那年,正巧也是一九九八。
十二月。
那則死訊就和不久前高鎮東那通『重新來過』又莫名沉沒的電話一般,於我來說,都是猝不及防的一塊板磚,忽然就從後腦勺上敲上來,總是還來不及感覺到痛,就先失魂落魄。大約是被年末的忙碌給折磨的,那時我後知後覺的程度還不是一般遲緩,接到消息時,我人正在上班,手上的棉套沾著烏黑的油,我怔了許久,下意識竟翻了翻手機中的日期,確認那天是不是四月一號……..
開什麼玩笑!
是的,起初我並不相信────這太扯了!
前些日子才給我打電話的陳儀伶,我雖沒接,但她確實打了────通話紀錄都還存著,怎麼可能就────怎麼可能?
我立刻撥通了她的號碼。響了很久,沒人接,再撥一次,直到第三次,才有人將電話接起。
是個女人的聲音,聽得出老態,明顯不是陳儀伶。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那聲幽幽的「餵」,幾乎在瞬間令我失去提問的勇氣。
.....我搓了把臉,當我想乾脆把電話掛斷時,那頭再度出聲:「是我們儀伶的朋友嗎?」
我把懸著的心跳用力咽下去,腳底發涼,說:「是,我是她……朋友,我姓程。請問您是?」
那邊安靜了會兒,才說:「你好。我是儀伶的母親────」
我沉默著,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強壓下掛電話的衝動。我忽然不想再聽下去了。不想了。
「儀伶朋友多,我也不是每個都認識,所以才讓儀臻…….用了儀伶的電話簿,給裡頭每個人都傳了訊息……..」那聲音聽得出疲倦,她說得慢,語氣里幾乎沒有出現半點失態或哽咽,卻仍叫人感到得心冷......
是,我記得陳儀伶有個妹妹。她曾提過,卻著墨不多。
「你────能請問程先生跟我女兒的關係是?」
我啞然:「……」
後來回答,朋友。
好朋友。
這六個字我說得極度艱難,亦心虛。猛烈的愧疚使我不知如何自處,那句節哀順變,我打死都說不出口。
「嗯。」陳媽媽應了一聲,不再多言,卻也沒有掛斷。
我問,是不是能去看看她?她說當然可以。
她說大概的內容都已經用簡訊傳給陳儀伶電話簿里所有的聯絡人了,我當然有看到,她母親靜靜地說,若願意送她最後一程,請把地址用簡訊回復過來,他們會將訃聞一一寄到……
我有些恍惚地回了句謝謝,之後又覺得不妥,才硬著頭皮說了句:「請,節哀……」後面兩個字便說不出來。
……我木木地掛了電話,那天仍是把班上完。
回到家後,跟往常一樣,我吃飯、洗澡,見家裡沒什麼事,就回到房間關燈睡覺。
隔著一道門,客廳的電視機的聲音,隱隱約約,有人在生動地對話......
陳儀伶吞了太多安眠藥。藥是醫生開的。原來她早已患上憂鬱症。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是墮胎之前,或是之後?是她第一次拿孩子的時候,還是我陪做手術的那次?或都不是……每次見到她,都比上一次更加消瘦。我一下記不起最後一次與她聯絡是什麼時候的事。
想起那天跟阿生相約在西門町的酒吧,她突然打給我,響了許久,我卻沒接。
......仰躺在床上,房間濃黑如墨。我將手臂壓在額頭上,動也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客廳安靜下來,一陣腳步聲經過房門口,又漸遠去。這次我沒有顫抖,沒有痛哭流涕,只覺得累────人如果有一天能夠什麼都不想,就這樣躺在床上度過二十四小時,那該多好。
......我閉著眼睛,意識漸漸恍惚。
模糊間,我似看見了老媽,以及幼時戴著金豬頭的程耀青。還有,陳儀伶.....
我陷入一個荒煙蔓糙的世界裡,那個世界是真空的,腳不點地,連時間都在零散地漂浮,處處是塵埃與舊時光。
第20章十九
我這一生就看過兩具遺體。第一個是我媽,第二就是陳儀伶。
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她究竟為什麼會自殺,我不好開口去問她的家人,這無疑是在別人傷口撒鹽。
訃聞寄到家裡來的時候,是被我爸收到的,那晚我下班回家,老爸只說桌上有我的信件,我喔了一聲,下意識想到的就是陳儀伶的白事。我將訃聞收起,回頭見老爸還在看著我,才解釋了句:「是以前的朋友。」
我向公司請了假,告別式那日起了個大早,並非刻意,若按往常,休假日我通常都睡得天昏地暗,可那一天早晨,不到六點我便睜開了眼睛。
人越老覺越少。我爸是一典型的例子。他每天早上五點多自然就醒,家裡的早餐都是他散步時順便買回來的,從他重新出去開車後,這幾年,脾氣反而柔和起來,挺神奇的。我家附近有間開了二十年的永和豆漿,從前我媽還在的時候,總是她買早餐回來;現在是我爸天天走去買。豆漿店老闆認識我爸媽十多年,也算看著我跟程耀青長大,老闆娘比較三八,老想給程耀青介紹女朋友,對象是她自己的女兒。......
那天我刷完牙洗完臉,走到客廳,熱呼呼冒著煙的早餐已被擺在桌上。兩張蔥油餅、飯糰、油條和熱豆漿,香氣四溢,老爸從廚房走出來,像一點都不訝異我起得這麼早,只說了句:「趁熱吃。」油條炸得蘇脆,一口咬下去嘎滋地滿嘴油光,我和老爸甚少同時坐在一張桌子上安靜吃早餐,上班日我總是睡到七點才醒,醒來時,老爸通常已將他自己那份吃完了,我的那份就罩在餐桌的塑料蓋里保溫;每當我坐下吃飯時,老爸不是在陽台給那些花糙澆水,就是坐在沙發上看晨間新聞。
父子倆難得一起吃上一頓早餐,空間裡只剩下咀嚼與膠紙翻動的聲音,誰都沒說話。我埋頭猛吃,吃完油條吃蔥油餅,吃完蔥油餅再吃飯糰,恨不得將嘴塞滿,十二月的氣溫冰颼颼的,我灌了口熱豆漿,瞬間,口腔內的味道鹹甜交雜,裡頭什麼東西都有,腮幫鼓著,我低著頭,卻怎麼也吞不下去.......
胃是熱的、脹的,身體某處卻空得發慌。
我沒敢抬頭看著老爸,我覺得他正在看著我,我突然很害怕他會開口說些什麼。都說知子莫若父,也許他早已看穿了我。
這時一隻手在我的背上拍了拍,只聽見老爸嘆氣:「三十歲的人了,怎麼吃東西還像個孩子,沒人跟你搶。」椅子吱地聲推開,他走進了廚房;我則站起來快走進浴室,難受的彎下腰,將滿嘴的嚼爛的食物全嘔進馬桶里......
再走出去的時候,餐桌上多了一杯溫開水。
在房間換完衣服後,老爸已經不在家了。餐桌收得乾乾淨淨,上頭擺著一包白色信封,信封下還壓著幾片樹葉。我奇怪地將那信封打開,裡頭除了三千塊錢以外什麼都沒有。我心中五味雜陳,坐在在椅子沉默許久,最後才摸出身上原先準備好的那包七千塊白包,又添了一千湊了單數,將兩封錢並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