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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說到底,無非就是運氣。有些人運氣好,有些人運氣差,年輕時我亦曾覺得自己倒霉透頂,可現在已不會這樣想。社會上悽慘的人比比皆是。年前我曾看到一則新聞,南部有個先天失明九歲小妹,雙親俱亡,每日與她的奶奶拾荒度日,祖孫倆住在垃圾山里,後來奶奶出了車禍,沒死,卻癱了;那小小的身軀一肩扛起生計,她要撿垃圾也要照顧奶奶,左鄰右舍看不下去時常給予接濟,這件事在當地流傳得很快,先是派出所與社工出面慰問,後來連新聞媒體都一一出動,偏偏報導寫成賺人熱淚的邊緣祖孫情,開始有各方單位出面為她們募款,當時是我爸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客廳看這則新聞,我走出去時就聽他打了個電話,捐了一千塊錢。她們慘嗎?慘。我完全無法想像那個九歲孩子的心理世界。她不怕嗎?對了,她還看不見吧?她的視覺世界裡是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到,她是怎麼開灶煮飯的?她是怎麼走路的?一件廢棄物,她得蹲在地上摸多久,才能確定這是一件可以換錢的『生機』?會不會歹人惡意欺騙她、欺負她?……鏡頭照到她的時候,她骨瘦嶙峋,瘦弱的簡直不像一個九歲孩童,她的眼球是上吊著的,眼珠灰濁無神,記者問她話的時候,她眼皮不停打顫,小心翼翼,記得有個問題是:「妳愛奶奶嗎?」她毫無猶豫,嘴角牽起一道淺淺的又羞澀的笑容,她生得並不可愛,可下一秒從電視機里傳出的答案,卻叫我頭皮發麻,無比震撼。
她無比篤定又天真地說:「愛。」……後來我也撥了那通捐款專線。
那聲『愛』,就那樣無關緊要地深烙在我的記憶里。一個九歲的瞎眼女童,明眼人看幾乎都覺得唏噓無望的未來,一天十個小時她都在推著叮叮噹噹、散發異味的斑駁推車,她說,愛。這一秒鐘就不知已贏過多少成年人,我心底五味雜陳,當下打得那通電話除了有同情之外,更含著隱隱的佩服,一個九歲的孩子面對生活,都比我一個近三十的大男人來得有勇氣。
我甚至不敢再多看一次那篇報導。
……第二輪的時候,我壓著王克,他緊緊抱住我。我們倆是只顛在海浪的木筏,內里腐朽,滿目瘡痍,於鋪天蓋地的浪潮上捆綁著載浮載沉,他舔掉我身上的汗水,發出饜足的嘆息;我奮力在他身上馳騁,右手始終緊握成拳,出汗的掌心高熱濕滑,王克的舌頭划過我的指fèng,也許是麻木了,我已漸漸感受不到手心那小張貼紙的存在,可即使如此,我的手也松不開。
「青,阿青……」王克在我耳邊,用著彷佛已登極樂的語氣著迷地說:「你真棒、真棒────你跟我在一起吧。」
「跟我在一起吧,求你了。」他不斷吻著我……
我張開嘴,像聽見,也裝作聽不見。
空氣中充滿精/液的味道,我恍惚地陷入一陣迷離的低潮中,無可自拔。
我無法說服自己再回頭去找高鎮東,但我也並不快樂,整個人像被生活一點一滴地掏空,剛剛的性有多激動,此刻就有多失落,鋪天蓋地的空虛是傾巢而出的黑螞蟻,占據滿腹張牙舞爪地爬,鑽進五臟六腑,全身都在隱隱作痛。
我總是告訴自己,這不過是暫時性的,總有一天會好。
可今晚這種低落卻以燎原之勢大幅吞噬著我。
這是那通電話的後勁在作祟。
幾個小時前,我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七彩的舞池裡亂竄,我造了一座囚籠圍困住自己。
我太了解他了。
高鎮東說重頭來過,未必是假;但要他改變,太難了。
我們充其量就是對炮/友,我卻對他有著占有欲,徹徹底底超脫了肉/體關係────我想要他的全部,想要他的感情。
我一直在忍耐,這不代表我毫無感覺,再這樣下去,今天是打一架,也許哪一天就是你死我活。
這種強烈的情感幾乎把我燒成一團死灰,就連王克那種爆裂的性/愛作風,都無法麻痹我,我突然擁緊王克,拳頭握得嘎嘎作響,意識到自己的卑鄙,呼吸急促起來,王克的聲音依舊在耳邊忽遠,忽近......
有人說,活著就要努力。怎麼拼命都是對的。也許我註定就是一個一事無成的人,命運給一鞭,才肯往前動一下,放在古時候,是奴性,現在,就是賤。
很多年後,我回顧往事,經常會想:如果當初那些事,我做了另一個選擇,是否現在的結果就會不同?
可惜不是任何事都能重頭來過。包括我跟高鎮東。但這已是我這一生聽過最好的情話,即使只有一次,但我永遠忘不了。
因為這句話,我們又有了一次機會。那也是我跟高鎮東這輩子,擁有的最後一段好時光。
第19章十八.
我甚少聽英文歌,因為聽不懂,卻發現好多酷愛追求速度感的男人都喜歡在『愛車』里放西洋歌曲,音量還得調得無比大聲────最好連擋風玻璃都遮掩不住。約莫就是一炫耀心理吧。
有時我在下班的車潮中等著前方的紅綠燈,柏油路上,身邊就會停著這麼一兩輛車,節奏咚滋咚滋的,整台車身似都在跟著震,裡頭的人也在跟著扭動,不時還挑釁似地朝車外的騎士們瞄幾眼,我時常懷疑,車裡那些人是否真都聽得懂那些歌詞的意思────這種人以前我在車行見多了,我們私下都稱他們『尖頭』,在我看來,它就是種用來耍帥或者泡妞的方式而已。
如果正好又是一台豪車,那別說,這種方式通常還真的很好用。
陳儀伶自己有台時髦的紅色尼桑;我則是萬年一台一二五跑遍天下。
以前她每次要求我陪她上陽明看夜景時,因為不願跟著我那台摩托車吹風,就讓我坐她開的車,說實話當時我心裡多少有點不自在,總覺得一個男人坐女人的車,有點那個.......她罵我大男人,我不否認;每次坐她的車,我的手指總是有些忙,得找點事來轉移窘迫的情緒,有時是輕敲著窗戶,再不然就開出一道窗fèng抽菸,陳儀伶察覺到,便笑嘆:「你們男人是不是總見不得女人比你們有出息啊?」
我咳了聲,沒說話,她只當我是默認。
陳儀伶是個有點驕傲的女人,反正她的確有這份本錢,且相當樂意適時展現她的資本,將它們攤在人前,好比一隻抬頭挺胸的孔雀,擺弄牠斑斕鮮艷的羽毛。
她說她享受這種被人羨慕、喜歡的感覺。
這樣的陳儀伶,很多女人妒忌她,男人則迷戀她。她說生活的樂趣本就來自於這些外在目光,日子才過得有意思,今日在難過,只要想想這些人,明天她
又會覺得倍感精力。
我身邊是再沒有第二個陳儀伶這樣的女人了。直把我說得目瞪口呆。
她鬥志滿滿,魅力四射,導致我總認為,她應該真是快樂的。
像她這種人,好像再沒什麼煩惱,有車有房,有錢又漂亮,還有什麼不如意的?
......台北盆地的夜景,說穿就是一堆瓦數高高低低的燈泡組成,可能幾百萬顆,在夜色下地這樣那樣的閃爍起來,活潑鮮艷,就連我這種缺乏浪漫細胞的男人,不時都能從中瞧出一絲說不出的好來。
從陽明山上往下看,有種靈魂出竅的平靜,底下的萬家燈火,盯得時間久了,彷佛都要超脫紅塵。
那時還沒有101這麼顯眼的地標。我陪著陳儀伶奔上山,景色都看爛了,我習慣先把台北車站前面那棟新光摩天大樓和北投焚化爐從視野內挖掘出來,在一一尋找其他地標。
整座台北城近在眼前。我家就在其中看不見的一角。陳儀伶的也是。高鎮東的也是。……我抬頭望著漆黑稀微的夜空,記得幼時夏夜,台北的天空也經常有大片燦爛星光,不用特別跑到山上,人在平地仰頭就能看見,只是年紀越大,這些星光亦隨著歲月黯淡老去,記憶只剩下一片模糊印象,時隔太遠,我也開始懷疑童年時代背著程耀青指著的那些銀河,不過都是自己的幻覺而已。
陳儀伶的車內就喜歡反覆播著那些令人牙酸的西洋情歌。我沒什麼意見
,其實這倒也符合她的品味。她一口英文流利得很,有時會主動對我翻譯一些歌詞的意思,我大多心不在焉地聽著,就跟那些聽不懂的歌聲一樣,左耳進右耳出。
她也抱怨我不加掩飾地敷衍,質問我難道不覺得這些歌詞動人嗎?
我大多苦笑:「小姐,饒了我吧。我聽不懂就是不懂,妳再解釋十次,我也對不上哪句中文是哪句英文。」
陳儀伶理直氣壯:「學嘛。」
我說:「哪有那美國時間。」其實是有的。
但我更情願把這些時間拿去跟高鎮東□□、倆個人整天耗在房子裡什麼都不做。
學英文────還是下輩子吧。
「你真不浪漫。」她氣呼呼地,伸手在音響邊發泄似地按了幾下,歌一首一首地跳過,又是那首她最喜歡聽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