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那些被他剩下的苦澀味道,能有效地暫緩體內叫囂的空虛。
愛究竟是什麼呢?它有太多說法了。有人說它是布滿凹坑的月亮。有人說它是一塊得不斷翻面烘烤的五花肉。它是一滴墨。它是十二月底的煙火。它是重感冒。它是一層淋在熊掌上的蜜。它是一本詩經。它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它是首永垂不朽的情歌。它是一把開了又枯的紅白玫瑰。它是子虛烏有。它是至尊寶對紫霞說的一萬年。……
有女人說愛的味道是塊朱克力,根本是放屁。
我也吃過金莎,華麗的包裝下,滋味膩到讓人頭皮發麻,我每次都沒能吃完,就全吐到衛生紙里,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或許是女人與男人的味蕾有區別。關於那種接近『愛』的滋味,我所嘗到的最真實的味道,唯有高鎮東留給我的那盤失去鹹蛋金沙後,重油重香的苦澀而已。
往後我們再出去吃飯,高鎮東越來越少再點些帶著苦瓜的菜,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有時是我主動幫他點,他沒拒絕。他開始嘗試吃點苦瓜,但每每吃兩口就放棄了;我吃,但他也不會讓我多吃。這個多吃的定義是:吃完。他不會讓我吃完,我不知道他心裡是如何盤算的一套標準,或者不過是看心情,就會伸出手來將盤子移到最遠的地方。
我以為我跟高鎮東多少有了點真感情。
這種以為是十分陰險的陷阱,不慎掉下去勢必傷筋動骨,否則那天我大概不會如此不要命地與高鎮東痛打成一團。
最好的時候,我曾恨不得把什麼最好的都給他;最糟的時候,也幾乎想把他就這麼打死,最好他也把我打死,從海闊天空────愛情────我□□媽的愛情!
那是九八年。我們終於迎來第二次『分手』。
高鎮東跟一個叫小麗的酒家女搞在一起,並且在那張我們□□過無數次的床上,跟她□□。
……那天我正要去找高鎮東,爬著那棟公寓樓梯時,我見到那個叫小麗的漂亮女人正從高鎮東家門口走出來,我提著塑膠袋站在樓梯上,沒動;她側身與我擦肩而過時,還抬頭對我笑了笑,大約以為我也是住這棟公寓裡的某個住戶。
後來我拿鑰匙打開高鎮東家的門,走到他房間口,就見高鎮東只穿著條內褲坐在床邊抽菸,床上還躺著只桃紅色胸罩。
房間裡那股剛翻雲覆雨過的氣息都還沒散掉,高鎮東見到我,也不慌亂。
我們對看了很長一段時間,也似乎很短,回過神後,手中的塑料提袋已經摔在地上,我二話不說衝過去,一腳把他踹翻在地上。
暴力不能解決問題,但男人之間的恩怨,拳頭,往往是最直白的宣洩方式。
......床邊那枝落地燈鏘地倒落地上,香菸落在床單上,燙出泛黃焦黑的洞。
我跟他打了起來。
......起初高鎮東並沒怎麼還手,只是躲、閃,後來應該是發現這樣下去不行,因為我下手還越來越重,根本沒留情,他鼻子流了血,痛哼了聲,不知道是罵了聲操,還是冷笑,他扶著牆站起來,高鎮東體格本不輸我,手長腳長的,抹了把鼻子後,就跟我打了起來。
他房間裡的東西,所有能摔的幾乎都摔了一遍,能遭殃的都遭殃了,一下『刷啦!』、一下『鏗鏘!』的,宛若龍捲風過境,屍橫遍野。
這麼說一點也不誇張。
我們就像殺了彼此全家的仇人。
我每一拳都往高鎮東臉上打,他一度把我壓制在地,甚至掐住我的脖子,當我覺得自己接近窒息時,他又鬆手了,一鬆手,我又打回去────不知疲倦,沒完沒了。
......我眼框酸澀,後來高鎮東疲憊的倒在地上,不再動了。
『啊!』我大吼一聲,轉身將音響上的CD和卡帶ㄧ把掃到地上,再一腳踩下去,啪、啪、啪,幾個塑料殼直接爆裂開來。我全身酸痛,體內那股怒火像外漏四竄的瓦斯般,瀕臨爆炸的邊緣逼的人近乎窒息,後來我不再打高鎮東了,只是專注拿些無辜的唱片及卡帶發泄,地上片片卷卷的盒子被我踐踏得粉身碎骨,殼子上每道猙獰的裂痕,同步蔓延在我身上,每踩一腳,都要跟著皮開肉綻……
我難受的控制不住自己。不時大吼,踩到最後,我猛地轉過頭去,聽見自己幾乎帶著痛哭的聲音,喊:「干!高鎮東,我操/你媽!」
我成了頭崩潰的困獸,只能不斷反覆這句話;高鎮東跌坐在牆邊,胸口分明也在劇烈起伏著,卻面無表情地死盯著我。
「我操/你媽!」
「高鎮東────」
「我□□媽!」
□□────我還是哭了。
手背用力擦過臉,一陣濕意,定眼一看,紅的。
是我的血。但我知道,這血里,還有我的什麼。
高鎮東被我打得頭破血流,我也沒好到那裡去,我蹲在地上,雙手氣到發抖,幾根手指的關節,皮都掀了起來,握拳,傷口裂得更開。
我將頭埋在手臂里,沒多久,衣服也濕了一片。
.......
房間安靜下來。
地上到處是大大小小的碎片殘骸,張學友的CD裂得不成樣子,
從光碟的反射里看見自己的頹樣,嘴角破了,顴骨腫了,腥紅的眼眶────這就是程瀚青,是我自己。
我突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從地上爬起來,還好進來的時候我沒有脫鞋子,否則這樣赤腳走出去,非得扎出一腳血不可。
拖著一隻被高鎮東踹過兩腳的左腿,往大門走去,我那時在心裡對天發盡各種毒誓:要是再回來,我就不得好死!
後面傳來刷啦一聲,我沒回頭,拉開門鎖,才跨出門坎,就聽高鎮東叫了我一聲。
心裡頓湧出一股報復的欲望。
我緊咬牙關,將口袋的里的鑰匙抽出來,往門內一扔,正巧鏘啷地砸到被我丟在地上的那袋塑膠袋上,裡面的東西全是我早上買的,但現在用不到了。
我僵著臉,幾乎要瘋狂,也不管他臉色多難看,就狠捶著自己的胸口,吼:「高鎮東,我不回頭了,我要是再回頭,我他媽────我程瀚青他媽不得好死!」………
………
我終於體會到為什麼有些人真的會因愛生恨。我錯覺那天的自己差不多也是如此。痛。都痛出恨來了。
太恨了。痛恨這一切。忽然痛恨起自己為什麼就是個同性戀!
走到大街上後,來往的路人見到我狼狽的模樣,紛紛避及。
我四顧茫茫站著,周圍是陌生的臉孔、車流,一下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裡。睽違許久的麻木再度席捲而來,當一個人焦躁過了頭反而能異常地平靜下來......
這種感覺,彷佛在多年前,我也有過這麼一回。
也許是程耀青抱著我哭的那個晚上。也許是我獨自在客廳對著老媽照片抱頭痛哭的那晚。也許是我一個人帶著刀,在公園做了一夜的那晚。
我預想過關於我與高鎮東的各種結局,總以為我們能夠心平氣和地好聚好散。萬萬沒想到會是最難堪的這一種。可轉念一想,所謂心平氣和的場景,恍然間,我又覺得就這樣帶著一身傷離開,未必不好,至少它完全成為一種證明,我確切地相信自己在分手的那一天使過勁地『愛』過高鎮東......愛,讓我們豁出去地、用力傷害對方。
我跟高鎮東,也許都是這樣的愛無能。只有在傷害他人這件事上,能夠充分表現得良好。
────那天之後,我幾乎夜夜失眠。
每個夜裡我躺在床上,幾乎都在催眠自己,一切都已結束。睡一覺,明天一睜眼,就會是新的開始。
第15章十四
「轟───!」
深夜,我猛然驚醒,剛剛那道雷公打得太響,轟隆後的回音似還殘留耳邊,這兩天入夜後,大雨下個不停,整個台北濕氣沉重,空氣能跟著擰出一把水來。
天花板的邊角印著點點污斑,賓館房內飄著若有似無的霉味,我伸手抹了把臉,下意識側頭一看,身旁的男人照舊睡得相當死。他叫阿生,是我幾個月前在網上認識的『新朋友』。兩個月前在西門町見面後,按照往日慣例就這麼處著。他有一副連衣服也遮擋不了的好身材,就是太年輕......據他自己所說,今年讀大四,是文大的體育生,修習國術的;起初因為他的年紀我差點打退堂鼓,可看了場電影之後,我們仍是跑到峨嵋街開房。
跟高鎮東分開五個月,算是徹底斷了聯絡。頭一個月,他曾試圖找我,說找,也不過就是打電話而已,一天兩通,我始終沒接;後來變成幾天一通,我依然沒接;直到某一天,我察覺到,那個號碼,已許久不曾響起。
......阿生是個幽默的年輕男人。那種幽默尚夾雜著青春末端僅剩的真誠與熱情,在這剛成為男人的年紀里,仍保有開朗,要不是我對網友都慣性保持著基本戒心,跟他相處起來,其實算得上是件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