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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她輕輕笑了一下,笑容蒼白美麗,「嗯。」

    接著電梯門才緩緩在眼前密闔,隔斷我們的視線。

    這一次,我不再先掉頭離開,而是站在原地看著陳儀伶,直到她的身影徹徹底底的消失後,才轉身步出這棟大廈。

    第13章十二.

    有時候我覺得日子過得很快。

    陪陳儀伶去墮胎之後,晃眼又過去幾個月,生活瑣碎又零散,陳儀伶沒有再找我,有幾次,我想傳封簡訊給她,問問她好不好,可每次開頭才打了幾個字,又通通作罷。

    那年的冬天特別的冷。

    台灣遇上十年來最冷的一波寒流,我跟高鎮東去泰國玩了五天四夜,很久沒有這樣輕鬆過;回來時,依然覺得像是做了場夢,很不真實。我發現我跟高鎮東一樣都不喜歡冬天,夏天再怎麼熱,對我們來說都是可以忍耐的,可一到冬季,早上起床,就成了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每一天早晨理智都在與感性作激烈拔河,明明打死都不想起,卻也不得不向現實屈服。這一點,身為『睡仙』的高鎮東深感同意,外面那麼冷,我跟他更加不願出門,於是我們挖掘出一個共同的新愛好────租錄像帶。

    在那反覆寒冷的兩個月,每次見面,幾乎都待在他家理,肚子餓了下碗面,看電影,□□,然後睡覺。

    記得有回周末,我們躺在那張床上看周星馳的電影。女主角是袁詠儀,許多橋段與台詞極為無俚頭,但很好笑。其中有一幕是袁詠儀飾演的那金鎗客正躲在遠處準備狙殺零零柒(周星馳),結果那頭周星馳什麼都不知道,嘴邊黏根煙,正在一架白鋼琴前自彈自唱…...就兩分多鐘的畫面,我頭一回發覺周星馳其實長得也挺帥。周在耳機里問袁:小琴,妳覺得我怎麼樣?當時她正在遠處拿著槍對準他的頭,說:除了帥沒什麼好說的……

    對了,那戲裡頭還有陳寶蓮。看見她出場時,我不免又想起陳儀伶,不知道她最近過得如何。只是轉念一想,又覺得她不是那種能在生活上虧待自己的女人────每每我跟她相聚,總是逃不開傷心事,或許她不聯絡我才是一件好事。沒消息,就是好消息。

    ……我對高鎮東說,「其實周星馳還滿帥的。」

    高鎮東似乎覺得我的眼光有問題,挺不屑的:「拜託,你說劉德華我還能接受。他───也就那樣吧!」

    我笑笑:「唱得很深情啊。」

    高鎮東拆了包可樂果說:「對嘴的吧。」

    我無言以對,索性不說了,從他手裡抓過一把可樂果就往嘴裡丟,房間裡一時詮是喀啦喀啦的聲響,高鎮東忽然轉過頭對我說,「我有跟你說過我會彈吉他嗎?」

    我略感驚訝,他還真沒說過。高鎮東見我的表情便明了了,哈哈笑了兩聲,挺欠揍,他興致一來,將那包可樂果塞到我手裡,叫我等著,接著開始一陣翻箱倒櫃。我細數,若不算中間我當兵那兩年,那時我們『在一起』也差不多快四年了,老實說,對於高鎮東這個家,我仍是不太熟悉,我不會去翻他家裡的東西,如果這裡真還藏著一把吉他,也不是沒可能,只是比較出人意料而已。

    ......高鎮東還真的翻出了把吉他。

    一把看起來普普通通的木色吉他,看得出來有些舊。高鎮東面帶興奮地關掉了音響,拖來一把鐵椅,自信滿滿地正對著床前坐下,手指隨意地在琴弦上撥動幾下,撩出陣陣清脆不成調的和弦。樂器我一竅不通,但看他抱吉他的架式好像真有兩把刷子,我沒見過他這副模樣,一時覺得新鮮也心癢────我忽然明白,為何以前學校那些懂得說學逗唱的男生把學妹的成功率總是特別高,拿著樂器的男人,有種別樣的魅力,看起來深情專ㄧ,就像現在的高鎮東,最要命的是當那雙眼睛看著你的時候,讓人有種錯覺────好像他愛你。

    ......我有些恍惚,彷佛已能想像出少年時的高鎮東是什麼樣子。

    人不痴狂枉少年。他在那個年紀里對某個漂亮女孩一見鍾情,跑去刺青、跑去學彈琴,這些都像是他會做的事,瘋狂────那是他的青春。一生只有一次的青春。青春過去了就不會再回來,就像他自己嗤之以鼻過的,那些不過都是傻事,他不會再去做一次,可我猜他這輩子,肯定都忘不了那個女孩。

    高鎮東咳了兩聲,裝模作樣地說:「來,點歌嗎?」

    我有點狐疑:「能點歌?」

    他嚴肅瞪了我一眼,我低聲笑出。

    「來個深情的。」我坐在床上,一腳翹起,手搭在膝上,像個大老爺,我考慮等下要不要塞個兩百塊到他內褲里。

    高鎮東不再廢話,隨手來了一段。我原以為他是騙我的,沒想到真有兩手,起碼聽在我這個門外漢耳里,還是覺得挺厲害。美中不足的是他沒唱歌,只是彈,彈了一段不知名的旋律,高鎮東側低著頭,嘴唇微抿著,神情認真,開始還看得出有些緊張,後來也完全投入,那瞬間,他看起來竟跟那些大學校園中的文藝青年也沒什麼兩樣────我有點捨不得眨眼,悔恨手邊沒有相機。

    後來彈到一段明顯是『□□』的部分,我震了一下,覺得這段旋律有些熟悉!

    電視機定格在周星馳中槍的那一幕,他面色蒼白靠在牆上,腿上全是血,袁詠儀的眼睛大得跟金魚一樣……床邊那枝落地燈散發令人昏昏欲睡的黃光,地上躺著幾卷錄像帶的盒子、一隻可樂罐,高鎮東抬頭看了我一眼,笑得迷人;我張開嘴,沒能發出聲音,想破了頭也想不起來他彈的是哪一首曲子,我只肯定自己一定在哪聽過這首歌……

    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這種感情,大概就是一碗菠蘿冰,或芒果冰,刷地一下全倒進滾燙的心窩裡,化成一灘黏膩的滋味,一塌糊塗的,然後,一直這麼胡塗下去。

    窗外的台北太冷了,冷到讓人經常想就此睡去,一覺不醒;而窗內無疑會是一場好夢……

    那個下午我不知道高鎮東到底彈了多久,當我一覺醒來,外面已經天黑。窗上的玻璃起了一層白霧,暈開了萬家燈火,我以為自己睡了很久,看看鬧鐘,也不過一個多鐘頭。我似做了場夢,記不太清了。夢裡的我在騎車,什麼也沒幹,就是一直騎、一直騎……突然間,我腦子一動,想起來了。

    高鎮東看起來一直沒睡,他坐在旁邊看電視,電視機的聲音被調得很小,要不是那一把木吉他就躺在地上,我幾乎要以為下午那件事是自己在作夢。

    我終於想起來高鎮東彈的那首是什麼歌,

    見我醒了,他問我:「笑什麼?作好夢啦?」

    我說:「你彈的那首─────」

    高鎮東有些詫異:「你還在想這個?」

    「想起了,天若有情,Beyond嘛。」劉德華一臉鼻血、騎著重機載著身穿白紗的吳倩蓮,最後被人砍死在大街上。

    他罵了聲靠,臉上卻是笑的。我忍不住將手伸進被窩,握住他的手,暗示性地摳了摳。

    過了會兒,我問他:「來嗎?」

    高鎮東將煙丟進菸灰缸,一絲白煙飛揚著,笑得有些色氣:「為什麼不?」

    第14章十三

    高鎮東不愛吃苦。

    所有能入口的食物飲料,但凡帶點苦味的他碰都不碰一下────尤其是苦瓜。偏偏他又喜歡金沙炒苦瓜和苦瓜雞這兩道料理,每次跟他去吃熱炒,桌上必然會出現這兩道菜,點了鹹蛋苦瓜,他負責吃鹹蛋我,負責消滅苦瓜;點了苦瓜雞,他喝湯,我仍然在消滅苦瓜。

    他曾一臉不解地問我:「你怎麼那麼喜歡吃苦瓜?」

    當時我扒著碗裡白飯,幾乎白他一眼。「我不吃,你吃啊?」高鎮東愣住,似是沒料到會得到這個答案,見我又要伸手夾苦瓜,他突然擋住我的筷子,那刻,他臉上的表情非常古怪,我沒看明白,他將那盤幾乎只剩下苦瓜的鹹蛋炒苦瓜直接挪開,才憋出這麼一句話:「不喜歡就別吃……我又沒逼你,放著不就好了。」

    我原以為他是不好意思了,可後來想想,又覺得不是。

    他大概是無法理解我這種『明明不喜歡,還要全吞進肚子裡』的行為。我說過,他是個享樂主義者,在能力範圍之內,不是個會讓自己吃虧的男人。記得我問過他為什麼不喜歡吃苦瓜,他則玩笑地反問我,「那你何必自討苦吃?」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說不想浪費,其實有點牽強。我自己清楚,那跟浪不浪費的關係不大,大概,就是我願意而已。我願意這麼做。而我不知該如何對他解釋這個『願意』的意思,他先入為主的認為我這種『清菜尾』(閩南話:吃剩菜)的舉動沒有任何意義,我也只能沉默以對。

    我幾乎是苦笑的,他不懂也正常,他不是同性戀嘛。

    我並非多麼浪漫的男人,不像他,曾為了追一個女孩,跑去刺青、跑去學吉他。我沒有太多表現熱情的方法,除了上床之外,也就是吃吃對方剩下的東西,或者在他需要我的時候,跑去幫他打一架而已。這些都是我願意去做的,而我因此滿足────甚至感到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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