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我始終不太能適應她把調情的那套用在我身上。也曾想,如果我對女人能夠來電,那或許我跟陳儀伶之間真的會有一段情。
或許吧。但應該也走不到一輩子。陳儀伶老喜歡跟我玩曖昧遊戲,也許並不是真的有那麼喜歡我,得不到總是最好────因為她三番兩次在我『這個男人』身上吃鱉。
她在情場上連連失利,吃足苦頭,照常理說是不應該的,因為她條件足夠好,我常覺得,陳儀伶之所以會有此下場,她自己得負上一半責任。過往那些與她有交往的男朋友們,就我了解的,很多是人生勝組與成功人士,非富即貴。
我曾膚淺的以為,像她這樣的女人,本該什麼都不缺了,但為何還是那麼不快樂?
直到她第二次懷孕,是我陪她去做的手術。當然不是把孩子生下來,而是引流。
掰指算一算,離那次我們在咖啡座不歡而散的那回,時間也不到一年,她讓我陪他去,說實話,我完全不想答應,可最後還是心軟,騎著摩托車準點出現在她家樓下。
那天,原本我打算坐計程車過去接她,想到手術過後,陳儀伶可能不適合坐機車,但她卻拒絕了,說:「你騎車載我過去吧。」
......在她家樓下碰頭後,我把一頂安全帽遞給她,那是陳儀伶第一次坐我的摩托車,所以我記得特別清楚。
她雙手從背後環住我的腰,凹凸有致的身軀緊密貼合在我的背脊上,我沒騎得太快,風迎面刮來,那日的陳儀伶沒化妝,身上卻仍有一陣陣屬於女人的香味,似是香水,她把頭靠在我的肩膀,約好的診所在忠孝東路附近,這一路我騎了將近二十分鐘,風越來越涼,她把我抱得很緊,我漸漸感到一股無形又冷硬的悲哀。
陳儀伶表現自然,陪她進了診所後,已有一對年輕男女坐在候診區那兒。
兩個年輕人均一臉慘澹的倒霉相,我還記得那個是個綁著馬尾的女孩子,看起來相當緊張,邊的男孩將她的手緊緊握住,兩人不時交頸低語、說悄悄話,結果說著說著女方就哽咽了,看起來在哭,當時我跟陳儀伶就坐在他們的正後方等待……
診所內相當安靜,四面白色的牆,綠色的椅,每個女護士的口罩後頭都藏有一雙冷漠的眼,那種公事公辦的態度,彷佛墮胎不過是沖個馬桶般的普通而簡單。
掛號櫃檯旁擺著一方魚缸,挺大的,魚缸里有五隻金燦燦的肥金魚,氧氣汞在水面打出的噪音幾乎成了寂靜的候診區里唯一的聲音。
前面的小情侶仍在上演類似生離死別的戲碼,相形之下,我跟陳儀伶簡直像極一對冷漠到極點的離婚夫妻。
診所很安靜,安靜到我開始胡思亂想。
我不清楚墮胎的過程是如何,事後會不會痛,和生孩子比一比,哪個比較嚴重?
陳儀伶這次的事,我不曾在細節上問過一星半點,例如孩子的父親是誰?幾個月?對方為什麼不陪妳來?.....
我彷佛已相當習慣這種善後的身分,替那些素未謀面的所謂成功男人來處理陳儀伶這個『爛攤子』,不禁自嘲,或許我該找機會上門堵他們要點好處去,不給的話,他媽也有藉口揍他們一頓吧…...
靠在冷冰冰的牆面上,我盡所能地讓自己在這片壓抑無比的空間中放空。陳儀伶坐在身旁,眼神有些空洞,整個人像是有體無魂的娃娃,我看了她兩眼,突然覺得很難受,她太冷靜了,冷靜到不象樣,彷佛那一塊血肉根本不是要從她身體裡挖出來的一樣,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想也不想就將手伸過去,慢慢蓋在她擱在大腿的手背上,她的手涼颼颼的,皮膚很細,手指又細又長,與我布著繭的弧口徹底相反────這是一隻無比女人的手。
......以前她說過我的手很男人。我不知道自己的手到底男人不男人,只知道這一刻,我想給她一點安慰,甚至依靠。那怕一分鐘也好。
即使這一分鐘對於她來說,根本不會有半點實質的幫助。
我讓自己的視線聚焦在前方泛著冷色調的魚缸,這時,一個戴著口罩的護士走出來叫了陳儀伶的名字,說,「陳小姐,準備囉!」
感覺到掌心裡的手稍微地抖了下、又一下……我閉上眼,將陳儀伶的手全部包覆在自己的手掌里,粗糙的拇指有些笨拙地摩擦著她的指腹,我的手很大,這個動作對我來說輕而易舉。
…..沒多久,一顆水珠無預警地落在我的手背上。
那個午後,密閉的診所內下了一場雨,短暫而灼人的雨。它們點點落在我跟陳儀伶交扣的手上。
七月十四號下午一點二十八分,她靠在我的肩頭。就那麼幾分鐘。
我做了她幾分鐘的男人。我仍不喜歡她,可那一刻我卻心甘情願。後來她告訴我,她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
她說:「程瀚青,我真想早點認識你,要是有一天,要是────如果,你不那麼喜歡你女朋友了,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對女人說謊。學著高鎮東那樣,眼也不眨地看著她,差點把自己都給騙過去─────
我對她說:「好啊。」……
......當陳儀伶換上衣服進去手術室後,我走出診所,蹲在騎樓邊抽菸。
車潮在眼前的忠孝東路上來來往往,後來感到有些熱,把身上的牛仔外套脫下來掛在肩上,我的正對面是一個橫躺的流浪漢,他動也不動的睡覺,渾身污黑,頭頂上方靜置一個維力炸醬麵的尼龍碗,裡頭有零零散散的硬幣,十塊的、一塊的…..喔,還有一張紅色的百元鈔。
我就這樣無聊地看了他許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看著他,或是在看著對方發呆,後來我抽出口袋裡的手機,握在手裡一會兒,才打給高鎮東。
這個時間他應該在睡覺。那頭響了有一會兒,才被接起,高鎮東聲音透著濃濃的睡意,還有些啞:「餵?」
「是我。」我說
「嗯……」
「今天─────我不過去了。有點事。」我說。
電話那頭沒聲音,正想要不要直接掛掉時,高鎮東又出聲了。
「嗯。」我猜高震東從頭到尾連眼睛都沒睜開過,但他沒急著掛電話。
聽著他沉沉的呼吸,一陣熱意頓時湧入胸腔,我有衝動,並不想就這樣將電話掛斷。
「高鎮東,」我叫了他一聲。
「嗯。」
「我…....」我們在一起吧。
.....手上菸灰抖落,一道尖銳的喇叭聲響從後邊馬路划過,頃刻,周遭的動靜彷佛靜止。高鎮東像是開著音響睡的,電話那邊隱約有稀微的歌聲,我垂眼,腳邊散著幾個菸蒂,全是剛剛被我擰熄的。
對面的流浪漢翻了個身,鋪在底下的報紙被卷了起來,不知放了多久,有些泛黃,上面油印的黑色字體有深有淺。
沉默過後,我抹了把脖子,說:「晚點再打給你。你睡吧。」
寥寥數語,全是廢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才傳來一聲喔,也許高鎮東一覺醒來,會把這通電話當作一場夢,也或許會直接忘記。
我站起來,走到那個流浪漢身邊,在褲袋裡掏了掏,總算掏出一把零錢,彎腰放進那隻尼龍碗裡。那個流浪漢掀開眼皮看了我一眼,一張漠然的臉上看不出謝意,緊接著他閉上眼,再度死氣沉沉地睡去。
我沒在意,轉身走進診所。陳儀伶手術的時間比我想像的要快很多,快到我有點詫異,懷疑是不是有點糙率?我問了問護士,護士似乎笑了下,只說:「做手術是不簡單,但也沒有你想像的那麼複雜,這是有分的,胚胎期是……」…..
.......
一個多小時後,陳儀伶慢慢走了出來。我趕緊跑過去扶著她。
她臉色不是太好,看上去有些虛弱,也不太說話,我有點緊張,也沒有過帶女人去墮胎的經驗,只能一直牢牢牽著她的手,隨時注意她的腳下。
後來我放棄了那部提在忠孝東路的摩托車,直接在診所門口攔了計程車,在后座,她安安靜靜靠在我的肩膀上,那一段路程,我們的手掌始終沒有分開,那是第一次覺得這個女人非常脆弱,脆弱到讓我無法袖手旁觀,我不知道自己可以為她做什麼,只能這樣牽著她,一直牽著她────
她似是睡著了。
把她送到家門口,看她提著藥袋走進剛打開的電梯裡,正式分手時,她一直按著開門鍵不放
我們一個人站在電梯外,一個人在電梯內,我以為她還對我要說些什麼,過了一會兒,她只是有點氣虛地說了句:「過陣子再打給你。」
我點頭,說:「趕快上去吧,好好休息。」
轉身時,還是沒聽見後面電梯門闔上的聲音,於是我又回頭看了看,她人還在那裡,我頓了頓,才又說一遍:「好好照顧自己。有事打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