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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後來她狀似輕快地問:「和這女朋友談多久啦?」

    「沒多久。」我敷衍地說。

    她嗔笑,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沒多久是多久?」

    她一直很好奇這件事,一晚上找機會拐彎抹角打聽,我被問得有些浮躁,一方面是因為清楚知道自己在說謊,感到心虛;一方面覺得陳儀伶實在有點煩,一種彷佛私領地遭到挑釁與踐踏的感覺。一直以來我對於性向都保持著警戒,這是從青春期開始便存在的隱晦恐懼,我將它視作秘密,他人稍微觸碰到我都會感到緊張,即使與陳儀伶私交不錯,我也沒想過對她坦白。

    我從沒想過對任何人坦白。

    「幾個月吧。」我一通胡說。

    誰知道過了會兒,她又語帶俏皮地問:「是妳女朋友漂亮,還是我比較漂亮啊?」

    陳儀伶坐在對座,臉頓時往前傾了傾,一雙大眼睛直盯著我看,其實我瞧不出來她有沒有化妝。可能有,可能沒有。但這種素淨的臉龐依然擋不住她五官之中渾然天成的艷麗與精明。我本能避開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心裡實在是服了她,於是說:「妳漂亮、妳漂亮────行吧?」

    她抿抿了唇,似乎還想再開口,我立刻又補了句:「真的,我身邊還沒見過比妳更漂亮的女人。」這是實話,也是討好。希望她別再揪著這個話題不放。

    果然女人都愛聽好話。她笑了,看起來是滿意、罷休了,我心裡才鬆口氣,誰知道竟是給自己挖了更大的坑往下跳,因後面陳儀伶又問:「那你為什麼不喜歡我啊?」

    有一剎那,陳儀伶的眼神使我頭皮發麻,我分辨不出她是認真的,又或是在樂此不疲的耍我。

    ……這也是為何以前跟她面對面相處時,我常會感到一絲的窘迫。

    退伍之前,她曾向我暗示過『要不要』進一步發展,我拒絕了,事後她仍像個沒事的人一樣繼續與我保持聯繫。當時我就想,這女人真不了起,不僅膽子大,人也大方。

    見她忽然舊事重提,我有些猝不及防,但很快就平靜下來。過了會兒,反問她:「妳心情不好?」

    陳儀伶的面色漸漸沉下去,那張臉不再笑。這時候我看清她眉間原來有一道淺淺的凹痕。我像是找到了原因。就是這兩道皺紋,讓她在面無表情的時候看起來依然心事重重,她還那麼年輕,為何會有這種東西?我努里去回想幾年前她的模樣,那個時候,她臉上有這種皺紋嗎?

    ────直到好幾年後,那時陳儀伶早就過世,我無意間看到一則類似人體知識類的新聞,內容是關於臉上的皺紋。

    說臉部表情特別多的人,一般看起來都老得快,因為肌肉運動與皮膚鬆弛的關係;愛笑的人,法令紋可能就會比旁人較深;經常愁眉不展或者哭多了的人,眉心間的川字紋也就更明顯……喜怒哀樂的運動讓肌肉有了記憶,而這種慣性會使肌肉留下痕跡。

    老實說,比起剛剛那個強顏歡笑的她,我更情願面對眼前這個憂鬱傷痛的陳儀伶。其實在我面前她沒必要做戲,這樣不是輕鬆很多嗎?

    「程瀚青。」她低聲叫了我的全名,眼睛只盯著她眼前那杯熱咖啡,和碰都沒碰過一口的乾酪蛋糕,她說:「我懷孕了。」

    又說:「……可是我決定把它拿掉。」

    我沉默望著對面的陳儀伶,不發一語。

    ......陳儀伶沒有哭,她的語氣甚至鎮定到有些令人詫異的地步,讓人感覺冷血無情,可我偏偏看見她緊鎖的眉頭,原本那兩道淺淺痕跡又開始深陷,彷佛活生生缺了兩塊血肉,成了一道無法填補的殘缺。

    我不說話,主要是因為不知道自己適合說些什麼。

    這種事太隱私了,隱私到我不認為自己有任何立場能去指責她。即使當時我的確有一點衝動,既覺得她活該,又覺得同情。有些憤怒,又感到失望。

    她完全不必把自己弄成這副德行。她本該有能力讓自己過得更好。

    我不懂她在想什麼。

    後來陳儀伶問我是不是覺得她很賤?我沒有回答。

    她自嘲笑了一聲:「不說話,那就是囉。」

    她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沒什麼連貫,彷佛閒話家常般,想到什麼說什麼。

    「孩子是我上司的。可他有老婆,也有孩子。」她說。

    「我下禮拜就去做引流。」

    「他前一天才說愛我,結果隔天給他看了驗孕棒,就著急問我兩條線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沒有的意思?……」她的視線轉往馬路那頭的遠方,街上人來人往的,不少大人牽著蹦蹦跳跳的孩子,孩子又舉著氣球,熱鬧得很。

    我一直覺得涼了的咖啡,聞起來有種醬油膏的味道,含了一大口在嘴裡,沒有立刻吞下去,苦澀的味道藏著一點酸味。

    說著說著,她突然又笑了,這樣的陳儀伶看起來有點神經質,變臉之間毫無過度,真正應驗了那句「翻臉跟翻書一樣快」。

    她吃口蛋糕,語峰一轉,冷笑:「你們男人說話就跟放屁一樣,每次跟女人說愛妳一輩子,可往往做不到────沒一個做到的。」

    像在發泄。

    服務員經過旁邊時,特地瞄了我們一眼,大概以為情侶吵架,怕我們等等掀桌子。

    我憋了很久,才說出一句爛俗的廢話:「感情不能勉強。」

    她點頭:「嗤,連你都會對我說感情不能勉強了啊?其實很多人跟我說過啊,只是我聽不進去,可現在我是真的明白了,真的。所以發現他們開始變心的時候,我也放棄得很乾脆……」

    「我那些女同事老愛問我到底交過幾個男朋友,我知道她們背後把我說的很難聽,但我管她們呢!其實交過十個、二十個又怎麼樣,重要嗎?我到現在不還是一個人啊。」

    我差點以為她要哭了,結果還是沒有。

    她嘆氣:「程瀚青,我其實就想找一個你這樣的男人......可怎麼那麼難呢?」

    我略諷刺地說:「妳不是想找我這樣的。妳只有難過的時候,才會想要我這樣的。」

    她似被咽住,過了會兒,說:「但我現在看清楚了呀,那你願不願跟我在一起?」

    我有時相當厭惡陳儀伶這種一副坦蕩蕩的、什麼話都敢直接往外說的皮樣

    。

    這一刻我算是明白了,說她口無遮攔其實未必,她無非是仗著某些優勢,覺得這一套適用在每個男人的身上;可現在的她,更像自暴自棄,我不確定她是否在賭氣,也許是我的話戳到她的痛腳,她急了、面子掛不住,心想我幹嘛不像以前那樣保持沉默呢?

    我斂下眼,對她那些『玩笑話』置之不理。

    陳儀伶歪著頭說:「你是不是一直不相信我喜歡你?」

    我有點煩,扒了下頭髮,脫口就不再客氣:「陳儀伶,女人本來就應該懂得保護自己,妳自己都不自愛,就別要求別人愛妳愛得死心蹋地。」

    說完,陳儀伶突然伸手抓住桌上的咖啡杯,白色的杯壁趁得那五根指甲更加紅艷,那舉動讓我以為她下一秒必然會把咖啡潑到我身上,就跟電視劇里那些

    爭執的情人一樣。

    ────可她沒有。

    往後我時常會回想起這一幕。直覺告訴我,其實當時她是真的想潑我的,只是不知為什麼忍住了。

    ......她盯著我看,眼珠子正燒著一團火,馬上又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熄滅。

    那把火熄滅了。順帶將陳儀伶身上最後一點生氣化為灰燼,整個人都灰暗下去。

    那一晚是我跟她認識的這幾年來,第一次不歡而散。

    我從未有過與女人吵架的經驗,我以為陳儀伶此後大概不會再與我聯絡,我低估了她,幾個月後,她主動打了通電話約我吃飯,宛如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灑脫地令我大開眼界。

    ......

    高鎮東隱約知道我那乏善可陳的交友圈裡,存在這麼一位奇女子。我甚少主動對他提起陳儀伶────正確的說,是我幾乎不會對任何人提起陳儀伶這個人。

    那種心態很微妙,大概是我自以為這麼做,多多少少能保護她一點。

    幾次陳儀伶打給我的時候,高鎮東都正好在一旁,對於陳儀伶那時而嗲聲嗲氣的撒嬌,他甚至有次還直接問,她是不是做那個的?

    我反應過來,面色有點黑,說:「靠!」

    高鎮東笑著反問:「你是不是還沒去過酒店?」

    我點頭。

    ……高鎮東搭上我的肩膀,貼著我的後頸,悶悶地笑著:「要不下次帶你去我們店裡見識一下,我現在可是經理了,到時親自招待你好不好。」

    我嗤笑一聲,懶得理他。

    第12章十一

    陳儀伶曾說,我這雙手一看就是男人的手────弧口的繭,特別厚、特別粗。

    「被這樣的手摸著肯定不太舒服─────但如果我是你的女人,肯定很喜歡這種感覺。」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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