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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知道男人要跟女人做朋友有多難嗎?」他說。

    我反問:「難嗎?」

    記得我曾跟他說過,我對女人難有感覺,但高鎮東好像一直不太相信,只覺得那是我太固執,生活太狹窄,我不會去反駁────歸根究柢,高鎮東不算同性戀,和他爭這個並沒什麼意思。

    高鎮東剝著蝦殼,扔了一隻給我:「難。」

    我不以為意,就沒接話,這時老闆又送來兩盤鴨血,桌上一角堆著全是我跟高鎮東擤過鼻涕的紙混沌,老闆赤著手,相當乾脆一把抓起丟到空盤子裡收走。

    高鎮東忽然皺眉,問我:「你說那老闆會不會洗手?」

    我想了想,中肯地搖頭。

    高鎮東笑罵了聲靠。

    後來我忍不住問了他一個問題。

    「你第一次是幾歲?」

    「十六────十七吧。」他想了會兒。

    「女的?」

    「廢話,」他瞪了我一眼,這時候的我們倒真像一對認識多年的好哥們,他碰了碰我的杯子,說:「跟我的初戀。」

    ……是了。高鎮東跟我不同。他跟男人可以,跟女人也行,且他的生心理都能夠享受。

    我灌了口金黃色的啤酒,冰涼苦辣的滋味從舌尖衝過喉嚨,使嘴裡的麻意更刺、更難受。

    我語帶諷刺:「初戀?你還純情過啊?」

    高鎮東哈哈大笑:「不知道有多純!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就很喜歡她,她很正點────我對她,算一見鍾情吧。」

    「她是校花,我追她追得很辛苦,那時候年輕啊,我真以為自己喜歡她喜歡的不得了,所以非要跟她在一起不可,但在一起後又發現,我應該是喜歡跟她上床多過喜歡跟她談戀愛。」高鎮東伸手指右肩埋在衣料底下的紋身,他微瞇起眼,靜默半餉,看不出是不是對過往仍有懷戀,又說:「這是那時候紋的,就因為她說過一句話:『有紋身的男人都很酷。』…...」

    ────高鎮東的右肩到上臂有一片刺青。

    就跟那些形象里左青龍右白虎的黑社會惡煞差不多,高鎮東刺得是條龍,倒是沒弄得五顏六色,只是通體青黑的線條。樣子挺俗,卻不難看。

    跟他的日子一久,我發現,他很少會把它那片刺青露出來,反倒是像刻意遮掩似的,除非是洗澡或者上床時那種不得不裸體的時刻,否則他幾乎不曾。即便是大熱天,通常男人穿個吊嘎上街也沒什麼奇怪,可高鎮東的衣櫥里卻連一條背心都沒有,因為他從不穿無袖出門,在家也不穿,他的短袖衣物,袖子的長度也都能剛剛好遮住那條龍……

    到那次吃火鍋我才知道,原來他身上那條龍是這樣的由來。我問他,會後悔刺這個東西嗎?

    他非常坦蕩地承認:「以前幹得傻事數不清,就這一件事讓我最後悔。我問過人能不能把它洗掉,可是代價有點高,乾脆讓它跟我一輩子。」

    我幹掉剩下的半杯啤酒,咽得有些艱難:「也不是很難看。」

    高鎮東攤在椅背上,搖頭嘆氣:「不是好看難看的問題。就是,覺得沒必要,我以前就盡幹這種沒必要的事!」

    「刺得時候痛不痛?」我比了比他的肩膀。

    他點頭:「痛。」

    「有多痛?」

    「那時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就為個衝動,好像什麼都能忍,可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是很痛的────大概因為後悔了吧。」他笑。

    我忍不住說:「你活該吧。」

    他點頭:「是阿,我活該。」

    高鎮東點了根煙,神情散漫,那頓麻辣火鍋是他買的單,老闆娘莫名其妙給打了九折,我還以為高鎮東跟她認識,結果並不是。

    出了店門,我問:「她為什麼給你打折?」

    高鎮東將煙夾在指尖,一手搭在我的肩膀,得意地說:「看我長得帥吧。」

    我一臉狐疑。

    「其實她老公來我們店裡喝過酒。」他說。

    我呿了聲:「真的假的?」

    「真的,小費給得很大方。」他笑。

    我搖頭。

    天氣有些涼,路上有人推個推車叫賣單枝的玫瑰花,還有做成花束的金莎,是個上年紀的老婆婆。搭在肩上的手撤了下去,我沒動,只見高鎮東朝那部推車走去,彎下腰,和顏悅色地跟那位老婆婆說著什麼……

    我當然不會認為他是特地要買給我的。

    其實高鎮東心地不差。之前我們去陽明戲院看過兩次電影,門口也有個賣玉蘭花的老太太,她總是蹲在地上,高鎮東每次都會跟老太太買一把五百塊錢的玉蘭。他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都特別的禮貌而且關心。

    有次他跟我開玩笑,「每個混混心裡都有一個奶奶。」

    後面才知道,原來他幼時是由他奶奶一手帶大,隔代教養,從沒見過自己爸媽長得什麼樣子。奶奶是他唯一的至親,老人家過世後,高鎮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不管到底還有沒有親人,他都當作自己沒有親人。

    他提著一把巧克力回來,沒多說什麼,只問我還想去哪;我看著他,有些心不在焉,直到高鎮東再問一次,我才說,「回你家吧。」

    「嗯。」他用那把金沙敲敲我的手臂,說:「吃不吃?」

    我搖頭:「太甜。」

    高鎮東也一臉嫌棄:「我也不喜歡這個,可我們店裡小姐全愛吃。」

    我們走到巷子裡牽車,只見高鎮東忽然左顧右盼,看四下無人,就將手裡那把金沙隨便插在一旁機車的籃子裡,彷佛甩掉了個燙手山芋。

    我說:「你神經病啊!」

    「我從小到大還沒給人送過巧克力,連女人都沒有,是它賺了。」他的行為舉止有時就像個孩子。

    那晚我的心情很好,甚至有種說不上來的雀躍────看著那把插在別人機車上的金莎,忽然又反悔了,於是拔下鑰匙,走過去抽出一隻,高鎮東回頭看見,有些挑釁地說:「不是不愛吃嗎?」

    ......我沒理他,重新發動車子,將那隻包裝精美的金莎不倫不類地插在車上,幾乎憋不住笑意,趁機踹了他的擋泥板一腳,便催下油門,率先衝出了巷子。

    後頭是高鎮東的高呼笑聲,紅綠燈迷離的變換,風颳著,我們一前一後地追逐,在新店路上飆了起來。

    第11章十.

    陳儀伶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到現在我也難說清楚。

    她熱情、主動、聰明,可偶爾眉眼之間那抹憂鬱,又濃重厚的叫人難以忽略

    。

    當年陳儀伶第一次來我們機車行修車,謝師傅便開始嘀嘀咕咕,評頭論足的第一句話就是:「有點像那個陳什麼啊────青仔,香港那個女明星叫陳,陳什麼蓮啊!」…...

    一個正常的男人總會心疼受傷的漂亮女人。何況是□□肖似陳寶蓮的陳儀伶。

    與她見面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我們約在高島屋那塊透明金字塔前見面,她難得來得我比早,以前多數是我等她比較多。三年不見,陳儀伶更瘦了。她穿著件黑色長風衣,腰部束得細細的,衣料下卻還是顯得有些空蕩,一頭染過的長捲髮披散在背後,就是那年代某種都會女郎的形象,時髦又自信,帶著墨鏡,往人群里一站,就好像電影明星。

    相形之下,我雖然不至於邋遢,可跟這樣的女人站在一起,就成了不修邊幅,多少有點壓力。

    朝她招了招手,她笑著走過來,一雙高跟鞋叩搭叩搭的。她自然親昵地挽住我的手臂,已不是第一次如此,可我卻仍感到些許不自在。

    她笑嘆:「唉,我們多久沒見啦?兩年,還是三年啊?」

    被她挽住的那一側始終有點僵硬,我說:「差不多吧。」

    後來我們走到附近一間露天咖啡座,氣氛還不錯,點完飲料後,我看著她,隨口說了句,「妳好像瘦了。」

    陳儀伶有剎那閃神,隨即恢復正常,朝我眨眨眼,只說她身邊那麼多男人,我還是第一個發現她瘦下的人,玩笑地問我是不是暗戀她啊…..

    我有些無奈,說:「我說真的。妳該多吃點,太瘦了。」真怕下次見面她就剩把骨頭而已。。

    服務員將咖啡送來,陳儀伶又加點了一塊乾酪蛋糕,塗著紅色指甲油的手指敲了敲桌子,問我要不要也來一份。我搖頭,服務員離開後,她忽然問我:「上次打給你,在跟女朋友吃飯啊?」

    我下意識啊了聲,沒想到她會提起這件事,糙糙點了頭,一時間我們都沉默下去。我本來就不太擅長聊天閒扯,以往跟陳儀伶相處,都是聽她說話比較多。她從事保險業,還是高年薪經理人,社交手腕自有獨到的一套,最不擔心的就是無話可講,可那一天的她卻不太正常,有時聊著聊著,會突然安靜下來,那種安靜突兀到有些尷尬,我隱隱覺得陳儀伶有心事,猜測或許跟上次電話里提到的分手有關,可見她一直沒提起,我也不好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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