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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高鎮東依然住在這裡。我已很久沒來過。
路燈下,他靠在鐵門前;我站在路邊看著他。
兩個人一路沉默到這個時候,也依然沉默,到了這個地步,語言顯得尤其蒼白。
高鎮東肯定酒醒了,至少醒了一半,他靜悄悄地盯著我,白襯衫黑西褲,五吋頭,一身的傷,左手臂的紋身從撩起袖管邊緣露了出來。
我沒跟著計程車離開。意圖已經很明顯。
都是明白人───我不但不想走,還想上去。我想跟他上/床。
高鎮東明白的。他一定明白……他的眼神我太熟悉了,他想的肯定跟我一樣,我知道;正如我也想他所想,他也知道。
這種赤/裸裸的默契,興奮地叫人心驚膽寒。那時我就忍不住想,如果這都不算喜歡────什麼才叫喜歡?
────這大概是我活了二十多年來,直至目前為止,人生中最接近愛情的一刻。
徹底失去理智,感覺原來如此危險。
像在走鋼索,明明他就站在眼前,離我不遠,前進卻變得刺激且艱難。
高鎮東走了過來,走得比我慢,跨步卻比我大,晃晃地掐住我的手臂,臉湊過來,頂上我的鼻尖。我聽見他沉重而著急的呼吸,一口氣噴在我的臉上,我閉上眼,耳邊響起低沉又似醉的一聲:「程瀚青……」
......我們跌跌撞撞地爬上樓梯,急不可耐。
高鎮東的家裡陳設有些變了。床墊不再直接擺在地上,底下多了一組床板。一枝從前沒有見過的落地燈靜靜擺在床邊……
黑暗之中,我不小心踢到什麼東西,匡當一聲,我猜是某種鋁罐,也許是可樂,也許是啤酒。
「程瀚青、程瀚青......」外頭似乎下起了雨,漆黑的夜空漸漸反藍。
高鎮東不時叫著我的全名,嘶啞、難耐、性感。
射/精的那瞬間,我嘶地ㄧ聲,緊緊抱住高鎮東,左腿脛骨上一陣痛,是剛剛打架時不知道被哪個王八蛋踢了一腳。
以前高鎮東說過,我慡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反而很痛苦,我想此時此刻,我看起來大約也是同等猙獰,空氣中大約有什麼迷魂散,腳與背猶在火辣辣的疼,快/感卻也如假包換。
跟他的性/愛,是最痛快的。痛快到讓人想哭。
近三年後戲劇化的重逢,我連一句正經話都還沒對他說過,高鎮東也只是反覆叫著我的名字,程瀚青三個字從他嘴裡吐出來,成了春/藥,我們像倆頭髮/情的野獸,除了做/愛,還是做/愛。
………
這一覺睡到隔天下午近傍晚。高鎮東醒來時,對著我怔了許久,說實話,他那個表情讓我很想笑,我不禁想起酒後亂性四個字,可惜我們倆都是男的,如果他能是個女的,我立馬娶了他都不是問題。
他很快恢復本性,我沒想到的是,他開口跟我說的第一句話竟是謝謝。以及抱歉。態度鄭重且認真。
我意會過是為了昨天打架的事。這樣的高鎮東讓我感到驚奇且陌生,好像長大了────不,也不一定就是長大,只是以前的我不曾有機會接觸過這一面的他。
我的確不是很了解他。
天亮以後,我才發現凌晨被自己踢倒的是一罐可樂,還是一罐開過沒喝完的可樂。可能也就剩下最後一兩口,結果全灑在地上,我想順手去擦,被高鎮東阻止。
「我踢得。」我說。
高鎮東嗤了聲,看我的眼神變得有些奇怪,他說有拖把,接著人就去廚房拿了一隻拖把過來,自己把那地上那灘可樂給擦掉。
我半躺在床上抽菸,隔著煙霧看高鎮東拖地,隔了一夜小腿的瘀血已經變紫,不去刻意壓它,其實是不痛。從小到大我對對付淤青的辦法就是不去管它,反正總有一天會自動消失。
後來高鎮東走到我面前,指著我的腳劃了一下,問:「你沒事吧?」
我搖頭:「沒事。」
他的眼神在我身上來回掃了一圈,我身上只穿著條內褲,別說,這種眼光很容易讓人產生誤會。但我知道他只是在看我身上還有沒有其他傷口。
那台黑色音響依然是靜止的。沒有音樂的緩和有點奇怪,太安靜,既無事可做,也無話可說,歸根究底,大約是高鎮東忽然變得『客氣』了,而我們又『不夠』熟。
氣氛有些凝結,時隔太久,或許高鎮東已經忘了以前那段肉體關係時的自然感覺,卻又找不到藉口讓我先離開,我猜他是不好意思......經過凌晨的事,有什麼變得不再跟幾年前一樣。
我說不好,但在他身上看到了一點不自在。
.\n.\n.\n難得也有對別人幸災樂禍的時候,只是我沒表現出來。昨夜一連串失控的行徑,隨著白日的到來急流勇退,那些爆發出來的心情並沒有完全死去,不過是再度龜縮回濕泥里。且不說高鎮東的尷尬,其實連我自己也同樣無言以對。
抽完煙後,我乾脆站起來穿衣服,一句話也不想多說,擺在以前差不多就是我該走了的意思。一是我沒想為難他;二是我有預感,我們不會就此結束。
一路走到門口,我始終沒出聲也沒回頭,我知道高鎮東一直跟在我身後。
轉開門把,我說:「走了。」
一腳踏出門外,才聽到高鎮東開口。
「昨天你為什麼來?」他問。
「因為還記得你住在哪,」對著那張始終令自己著迷的臉,我頓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沒忘。」
他走過來撐住即將密合的大門,他定眼看著我,目光深沉,似試圖要在我的臉挖掘出什麼東西,幾秒鐘過去,他忽然笑出聲,莫名其妙地問我:「以前打過架啊?」
「讀書的時候,誰沒打過。」我說。
「看起來不像......你話很少,我以為你不是那種愛惹事的人。」他笑。
我想了下,自己也不太確定:「人會變吧。」
他點頭,附和我,「也對。」
話鋒一轉,他又問:「下禮拜有空嗎?」
「有。」我答得很痛快。......
那天並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也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大事,可我卻從此記住了這一天。
────九九四年十二月二十九號。
算是我跟高鎮東第一次『複合』的日子。
第10章九
與陳儀伶再次聯絡上,正好是情人節。
去年十二月底我再度與高鎮東恢復『關係』,退伍前是怎麼樣的,現在大概還是怎麼樣,但總架不住人會變,相處上到底有了一點不同。
不知不覺間,我跟高鎮東變得越來越『熟』。
那晚陪爛醉的高鎮東在林森北路打得那場架,彷佛為我們之間打開了一扇新大門。高鎮東說,總覺得又重新認識了我一次,其實我又何嘗不是。
十四號那日,我跟高鎮東跑去吃麻辣火鍋(並不是特意要約在那一天,正好排休而已),那是新店出名的那間十五年老店,生意極好,我們排了三十幾分鐘,點了幾大盤麻辣鴨血,正吃得面紅耳赤時,陳儀伶的電話便來了,看到那排號碼,我還了愣一下。
說起來,陳儀伶跟高鎮東一樣,都在我入伍之後便齊齊消失了,但我也不至於就此忘記這個女人。
鍋里的紅白湯咕嚕咕嚕滾著,熱氣直冒,香氣四溢,電話里,陳儀伶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真,大約是因為餐廳太吵。
兩年多不見,她劈頭第一句話就是:「退伍啦?想不想我呀?」
語氣嬌滴滴的,給別人聽見,估計要以為我跟她有什關係。
......陳儀伶向來勇於對男人開玩笑。早年我已習慣於她這種奔放大膽的作派,亦隨她去了,任她再怎麼語不驚人死不休,也只當沒聽見,那時陳儀伶說我太無趣,我也是笑笑過去。
我一邊舉著電話,一邊撈著鍋底的油條,說:「這兩年還好嗎?」
那頭笑吟吟地,也不尷尬,說:「就那樣吧,沒什麼變化呀。」
我預感她還有話,就沒出聲。高鎮東看了我一眼,將網子裡軟爛糊成一團的油條放到我的碗裡,我用手指著指桌上那盤有空了的鴨血,眼神示意他再點一盤。
「我…...」電話里她說:「又分手了。」
我沒說話,等接著她說。
她問我最近有沒有空,能不能出來聊聊,我沒怎麼考慮就答應了她,又閒扯了幾句,掛電話前,陳儀伶忽然問我是不是在外面吃飯,我說是;她笑問是不是交女朋友了?我不禁朝高鎮東看了一眼,不知什麼心態,淡淡地對電話拿頭說:「嗯。」
那邊沉默了幾秒,才說:「那不打擾你了。禮拜二見,我請客。」
電話掛上,就看見汗流浹背的高鎮東一張臉笑得別具深意,他說:「女人啊?」
我夾了一筷子牛肉,嗯了聲。
「朋友。」我又補了一句。
高鎮東嗤笑一聲,眼神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