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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第8章八(上)

    要說中山北路有什麼時間是不塞車的,只有半夜三更。

    照那個Peter給的地址,高鎮東上班的那間酒店應該就在國賓飯店旁邊的巷子裡,從我家過去整段車程不到二十分鐘,下車前,我對那中年司機說:「運將大仔(閩南話:司機大哥),可不可以等我十分鐘?表照跳,我去接個朋友很快就回來。」司機欣然答應,說他先把車繞出去掉個頭,回來就在這裡等我。

    『心愛的你甘也會諒解,阮會來離開是不得已....若聽到鼓聲,阮的心情會快活,攀過了一山又一嶺,演唱阮甜蜜的歌聲......』

    『不要當做阮風度輕浮,全望你熱情的人客兄...阮的心情是暗淡,日日夜夜在作夢,轉來去,我溫暖的故鄉......』

    照著門牌號在那條巷子內一間間地找一家叫『銀坊』的酒店,半夜三點多,整條巷弄還是鬧哄哄地,三步一間小酒家,五步一間夜總會,外邊馬路上的摩鐵比7-11還要多。林森北路是當年台北出名的『不夜城』,那時北部舉凡能叫得出名字的風月場所幾乎都在這塊區域掛牌做生意,消夜檔,三溫暖,檳榔攤到處都是,宛如一座深夜的成/人遊樂王國。

    沿路都是從玻璃門內傳出來的卡拉OK歌聲,此起彼落,有的唱得荒腔走板,叫魂一樣,哭不像哭,笑不像笑。

    我加快腳步,拐入一條只能容機車勉強穿過的窄巷,路面潮濕,巷子裡充斥著嘔吐的酸味,憋著氣迅速通過,才走出巷口,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

    反射性地回頭看,隔著一段距離,也看不太清楚,前面陰暗的騎樓下,聚集著好幾個男人,他們推推搡搡,遠遠就聞到了火藥味。

    我站在原地,莫名升起不祥的預感,抬頭一看,騎樓外面掛著好幾塊霓虹閃爍的招牌,其中一塊就印著銀坊的名字。

    「干/你娘!」緊接那邊忽然爆出一句響亮的髒話,不知道是哪個男人吼的,深夜裡幾乎產生回音。

    那群人很快就在騎樓下打起來,街邊路燈的光線無法照進去,什麼也看不清楚。有台機車率先被撞倒,一群男人酒醉干架,什麼難聽話都飆罵出來,裡頭不時還夾雜女人的哭喊,大喊著你們別打了、別打了……

    我頭皮一緊,幾年下來養成遠離是非的習慣,我幾乎想立刻調頭就走,但我忍住了。

    旁邊幾間酒店裡紛紛有小姐探出頭來看熱鬧,臉上不見太緊張的表情,像是對這樣的場面習以為常似的,有人只看了幾眼便關上門;有的一直縮在門fèng里偷看,什麼人都有,就是沒人報警。

    我站在原地,從這個角度望去,完全看不見裡面有沒有高鎮東,後來又有幾個人從騎樓邊的樓梯內跑出來,全是男人,他們一下衝進戰圈,場面相當混亂。

    我快步朝隔壁一間小店走去,外邊的小姐見我來勢洶洶地樣子,有點戒備,一個一個往店裡躲,有個膽子較大的小姐在原地沒動,一身濃郁的香水味,年紀瞧起來也比剛剛那票年輕的要大些,她問我有什麼事,我指著騎樓那邊問:「能不能報警?」

    她上下打量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誤以為我要求她報警,不耐地說:「前面那些都有人在管啦!要報你自己報,我們不管啦!」

    我不太懂這行的眉角,但也聽出這個女人的意思,這也是為什麼我自己不先報警,反而先問她們的原因。這件事後來想起,自己都有些慶幸,還好當時我沒有直接拿出大哥大撥110,要不高鎮東可能就被我害慘了也說不定......

    沒再跟那位阿姨廢話,我拿出大哥大撥了高鎮東的號碼,餘光瞄到她們店門口擺著一枝掃把,想也沒想就將掃把抄起來,那位阿姨貌似被我嚇住,我直接往騎樓方向小跑過去,耳邊的電話有響卻沒接通,越跑越近,這時打架的人群中又傳出一聲爆喝。

    「干!」我立刻認出他的聲音,將大哥大往口袋一塞,想也不想竄進了人群里。

    ......高鎮東正跟一個男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團,一位衣著暴露的長髮女子貼著牆邊慌得不知所措,樓道內又跑下來兩個小姐,看似想將那個女人往樓上帶,拉拉扯扯之間,說:「小麗,快上去!快上去啦!」

    那個長發女人還在哭哭啼啼說:「他們怎麼辦啦!阿東……」

    閃開其他人,往高鎮東那邊衝過去,其實手裡的掃把不過就是壯膽用的,這是以前打架養出來的習慣,手裡一定要拿點東西壯壯聲勢,以前讀書的時候,我什麼都能來當武器,水桶、棍子、籃球、拖把……但很少真的派上用場,什麼都沒有自己一雙拳頭來得順手好使。

    我衝去一腳將壓在高鎮東身上的男人踹開,這一腳勁很大,那個男人一點防備都沒有,直接撞在騎樓牆邊,旁邊幾個酒家女嚇傻了,驚呼一聲全往樓梯上跑。

    我聞到極濃的酒味,後面不知道誰忽然用台語大喊:「緊走啦!阿東!」

    我立刻將高鎮東拖起來,那一刻也管不了他到底醉沒醉、醒沒醒,拽著他就往前跑,他被我拉一個踉蹌,像是才反應過來;後面傳來那群人對著我們臭罵,皮鞋聲扣拉扣拉的緊追在後頭。

    我拉著高鎮東在林森北路的巷子裡狂奔,不知道多少年沒打過架了,心臟瘋跳,說不緊張,是騙人的,

    四處都是歌聲。

    『...讓時間悄悄的飛逝,抹去我倆的回憶,對於妳的名字,從今不會再提起...』

    『不再讓悲傷,將我心占據...』

    那些原本在看熱鬧的小姐見到這陣勢,立刻一鬨而散,跑回店裡各自將大門緊閉。

    抓著高鎮東的那隻手始終沒放。

    我跑得很快,從來都沒有這麼快過。

    『將妳和我的愛情全部敲碎,再將它通通趕出我受傷的心扉......』

    拐進那條臭氣熏天的巷子時,我還差點滑倒,盡頭那兒已看見那台小黃一閃一閃的車尾燈,一跑出去我就拉開車門,那個中年司機一副呆住的表情,我一把將高鎮東推進去,後面那幾個追過來的人眼看就要從巷子裡衝出來,我發狠將掃柄朝外丟射出去,領頭那個男的嚇得往後一閃,跟後面幾個人撞在一起。

    我閃進車內,猛力將車門一甩,整輛小黃的車身都震動了一下,司機油門一踩,車子飆了出去,一下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第9章八(下)

    「呼、呼、呼───」我跟高鎮東在計程車后座爛泥似的攤在一塊喘氣,前面運將大哥還在神經質地叨叨咒罵,我壓在高鎮東身上,他一手垂在沙發坐墊外,隨著前行的車子偶爾晃動,襯衫前襟汗濕了一塊。

    馬路上路燈的光線透進車窗內,昏黃晦暗,沒想到兩年之後,我們就這樣『暴力』的重逢了。

    高鎮東雙目赤紅,身上的白襯衫被扯得七零八落,扣子繃開幾顆,嘴角裂開了、手背也擦破好幾處,狼狽不已。

    胸腔壓迫著胸腔,我幾乎能直接感受到高鎮東強烈撞擊的心跳聲,隔著衣物,彷佛下一秒就要衝破那層皮肉,血淋淋的坦誠相見。不止是他的,還有我自己的。這個交迭的姿勢並不舒服,呼吸不通暢,我卻不想移開。

    ……那顆我以為在入伍之前就已扼死的芽苗,在這接近肌膚相親的一刻里,再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死而復生。

    它被體溫澆灌,抖了一抖,在高鎮東布滿血絲的眼珠斜下來盯著我的瞬間,洶湧地破土而出────我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眼神也能如此富有殺傷力,它徹底讓『我』失去理智,鋪天蓋地而來的渴切,讓我的身體自動拆解成十幾個部分,它們各自有了自己的意識,不再聽從我的指輝。

    我的身體想念高鎮東。

    手指想念著他的手指。

    皮膚想念他的皮膚。

    胯想念他的胯。......

    我嘗到汗水的咸,狹窄的車廂像是一座密不透風的鐵爐,高鎮東就是那把火,太過靠近,就要被燒得連骨頭都不剩。

    車窗外的折射的陰影在他身上不斷劃拉過各種形狀,路樹、燈杆、電線────那些生動的陰影,在高鎮東身上划動,滑過他的鼻樑,好像一隻愛撫的手,高鎮東眼珠黑漆漆的,我看著他,他看著我,明明沒有任何動作,卻似已經過一場最漫長又恍惚的前戲。不知是誰先開頭,我們在計程車后座開始有意無意地磨蹭。磨一下。停下。再磨一下。停下……

    想起軍中那段與左右手朝夕相伴的日子,以及那些令我在夜半驚醒的春夢,此刻,它們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通通成真。

    我們頭抵著頭,躺在駕駛座的椅背後,半遮半掩的角度,有幾次我能察覺到後視鏡里司機屏氣凝神窺探的目光,但我已管不了那麼多。

    目的地很快就到。

    .....扶著高鎮東在三重下車後,計程車像甩開瘟神般疾馳而去,下車前我特別瞥了眼表上的時間,凌晨四點十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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