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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都說有緣的兩個人在人海中一定會撞到,但現在想想,有孽,其實也可以的吧。

    第7章兩年又兩年

    關於與高鎮東的第一次『分手』,嚴格來說,也不能稱做分手。

    那年程耀青正讀三下,老爸也已重新工作,考慮了幾天,仍決定向第一間機車行的師傅正式請辭,準備入伍。想到兩年的兵役,腦海頭一個閃過的人卻是高鎮東。

    得知我將入伍的消息,高鎮東並不太驚訝,或者說,是無所謂。但畢竟睡過兩年,他仍是象徵性地關心了幾句。

    ……那天我們完事後,他隨口聊起一點從前當兵的事,說的不多,無非就是當年學長如何如何刁難他們那批新兵。軍營重視學長學弟制,學長的威力有時甚至壓得過官階,很多老兵,閒著沒事就喜歡整天地干班長(干:找麻煩),或惡整菜鳥,幾個倒霉的新兵要是剛好長得不順學長的眼,頭半年的日子會非常難過,最常見伎倆就是早上集合完畢後,回寢就會發現自己的被子不翼而飛,找了半天,結果在外面的糙叢里找到,再不就是休息時間將幾個大頭天兵集合起來,分派瑣碎任務,再處處找碴,把新兵圍在中心狂譙等等…..

    床上,高鎮東有一句沒一句地閒扯,我安靜聽著,腦中想的卻是另一件事:無性作聯繫的炮/友,自然就稱不上炮/友了,兩年性/夥伴的日子,我想差不多是到了分道揚鑣的時候,我卻鬼使神差地問了高鎮東多餘的一句:「你會來看我嗎?」

    我知道他不會。

    高鎮東笑了笑,側頭看著我,睜眼說瞎話:「好啊,有空去探你。」

    我嗯了一聲,將手中的煙摁熄,那天在高鎮東家裡待得比較久,直到天黑,發覺時間真的晚了,才站起來套上褲子準備回家。臨走前,我說:「先走了。」

    高鎮東坐在床上,嗯了聲,我走到門口,手扶上門鎖卻沒立刻轉動,這時高鎮東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程瀚青,」他很少叫我的名字,我們倆多數待在一起的時刻,也就只有我跟他,交流也不需要特別指名道姓。

    「你的。」他手上抓著幾盒張學友的卡帶,遞給我。那是我的。

    我轉過頭,見他上半身光著,下半身只套了件松垮垮的牛仔褲,連扣子都沒扣好。

    「送你了。」這是入伍那年,我對高鎮東說的最後一句話。

    過了半響,高鎮東才喔了聲,放下手,見我仍然看著他,才又帶點尷尬尷地說,「你保重。」

    ────兩年,一如我意料,在此處畫下句點。

    ………

    我很快進去報到。服兵役的日子說苦不苦,說輕鬆不輕鬆,有一點高鎮東說對了,一代人打壓一代人是老傳統,老兵對於整治新兵有某種絕對性的狂熱,起初我的被子也曾不幸失蹤過幾次,不是在樹上、就是在操場邊找回來;士兵們叫苦連天,排長便暴龍般大吼著:「這是紀律!是群體!」……萬幸沒抽中金馬獎,以前聽說外島夜間站哨的危險程度很高,意外事故也多,還容易撞鬼。我有個同梯,外號毽子,沒是老愛說鬼話,他告訴我們以前他哥就在馬祖服役,不僅學長們整人的段數翻倍的變態,好幾個新兵輪流站夜哨的時候,都碰過『那種東西』,結果發燒、上吐下瀉,求助無門,甚至還在長官面前下跪,哭著求退役,差點沒被活活□□…..

    我們班長是個五官深邃、皮膚黝黑的年輕人,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讓他在一群大頭兵中十分顯眼,據說他有一半原住民血統,唱歌十分的動聽。軍中生活陽盛陰衰,整個充赤男性賀爾蒙的大環境,對於我來說既壓抑又充滿誘惑。精力過剩時,只能自己打一槍發泄,每個人都是這樣,沒什麼好羞愧,偶爾大家還會三五成群的湊在一起講幾個黃段子、下流話助興,語氣特別下賤,他們說得開心,卻並不知道,一旁的我在動手時的幻想對象,清一色全是男人,我意/yín的對象也不多,就兩個:一是高鎮東,二是我們班長……

    七百多天的日子,我仍時常想起他。

    與十八歲那時的匆匆一瞥不同,後來我再沒能隨著時間的過去,而忘記這個人。

    當年我隨口問他會不會來看我,他笑著說會,結果一次也沒出現。這是預料中的結果,我並不感到失落,只是到現在依然會想起高鎮東那時的表情。

    他有安撫人的本事,即使明知對方是敷衍,當時卻仍會忍不住為此開心。

    兩年後退伍那日,是老爸跟程耀青一起來接我,我在家休息了一禮拜便開始到處找工作。第二間上班的地方是個汽修店,也接機車單,彼時程耀青已考上碩士班,幾年前他還讀大學的時候,經常聽他提起的一個叫小佳的女孩,可惜對方最終拒絕了程耀青;畢業後程耀青和另一個女孩子談起戀愛,女孩子叫容佳,他給我看過照片,長得挺普通,沒什麼特色,卻聽說很乖巧溫柔,兩個年輕人都有出息,考上了碩士班,對方非常照顧程耀青,聽說連內衣褲都會動手幫程耀青洗……

    當時不知怎麼的,我忽然想起陳儀伶。當兵前夕我跟她還有聯絡,不知到她現在過得如何,感情是否順利?……

    我對程耀青說,如果跟容家能談到碩士畢業,就帶回家看看,一起吃個飯什麼的,誰知這臭小子居然驚訝地對我說:「啊?我已經跟她說好明年春節帶她回來吃飯了耶!」…….

    老爸知道後挺開心的,也是在同一天晚上,他頭一次主動關心起我謎一般的感情世界。老爸問得婉轉,我愣了下,就隨口扯謊:「以後再說吧。之前那個已經分了。」老爸眼神訝異,大概是直接聯想到兵變那方面了,畢竟這種事也不是新聞,見我似乎沒有細說的欲望,可能怕再提起我的『傷心事』,於是只淡淡說了句,「沒關係,你還年輕,能再多交些朋友。」

    又一次成功的搪塞過去。但我仍感到一陣餘悸,決定還是提早出去工作。

    與高鎮東再一次聯繫上,是退伍的一年後,大概吧,我並沒特別算過,或許也不到一年。

    在某天半夜,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將我從睡夢中吵醒,鈴聲響了很久,原本我想直接掛斷,可定眼一看,發現是那串久違的號碼,我幾乎立刻清醒,並按下綠色接聽鍵。

    ……電話那頭相當吵雜,似乎有很多人正聚在一起嬉鬧,辨不清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但依稀能聽見喊拳的聲音,什麼四逢喜六連八仙的。

    我開始疑惑,號碼的確是高鎮東的號碼,可那頭說話的卻不是高鎮東的聲音,彷佛也有些無措,男人的腔調有些□□語,說:「啊,陳────請問是陳先生嗎?」

    我有些警惕,並無立刻回答,仔細聽著電話那邊的動靜,男人的聲音突然又拉遠了,聽起來在跟旁邊的人說些什麼,很模糊,很快他又回來重複一次:「不好意思,我是高鎮東的同事……我叫Peter啦。」

    我說:「喔,我姓程,請問有什麼事嗎?」

    黑暗中,我的心跳有些急促,感到一陣隱隱的期盼與興奮。這通電話來得措手不及,我本已放棄去想是否還有任何與高鎮東繼續的可能,可現在,這個名字又像一記回馬槍,無預警地掉頭刺向我,我無法再假裝平靜。

    叫Peter的男人開始賠笑,語氣為難地說:「是、是,不好意思啊程先生,那個,東哥喝得很醉……我翻了他電話簿,這個號碼是他剛剛自己指的────哎,請問你方便來接他一趟嗎?我也是剛來的新人,不是很清楚東哥住哪裡……」……

    我沒有回答。

    瞬間,彷佛也跟著置身在電話那頭的環境裡,混雜不堪。無法辨識其中究竟有多少男女的聲音,他們是在調情、爭吵、還是唱歌,它混亂無比,我似已能聞到電話那頭濃重的酒氣,還有高鎮東身上的味道……

    我無法做多餘的思考,只問我自己,想不想見他?

    .....幾分鐘後,當我掛斷電話,已確定自己真正無可救藥,這種病,大概就叫太過寂寞。

    ………

    三更半夜,匆匆洗了把臉,套上衣褲,前後花不到五分鐘,出門前我本能拿起機車鑰匙,轉念一想又放下,拿了錢包,叫了台計程車,朝林森北路狂奔而去。

    上車後車看著窗外空蕩的馬路,巨幅的黑夜下,它的靜謐絲毫無法安撫我。高鎮東。腦子裡全部都是這個名字。我承認我想他────想得要死。

    這兩年以來,從來沒有哪個時候如同這一刻,讓我如此迫切又明白地認知到自己瘋狂地想念他,只一通電話,就讓這壓抑一切在沉默中爆發。

    我覺得自己也許正在做一件逐漸脫軌的事,而我無法掌控它的發展,靠在椅背上,計程車穩穩地向林森北路駛,引擎轟鳴,表上的光亮的數字又跳了五塊錢,方向燈嚓、嚓、嚓的閃────我本應該是最討厭這種未知不明的前路,可那一夜我卻無法喊停,也不想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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