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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關於他個人的事,起初我了解的實在有限,能接觸到的,只是在有限的時間裡,高鎮東有限地表現出的一部分而已。

    大多數是關於性的,比如性需求、性/愛好;接下來則比較瑣碎,比如他很愛吃牛肉麵。比如他竟會看武俠小說。比如,他很喜歡朱茵。......

    第6章緣份

    十八歲那年被警察抓過之後,我變了很多;出去工作了幾年,我甚至認為自己已變得足夠成熟、能夠獨當一面。

    我學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再輕易動怒,有時寧願吃點啞巴虧,也不想惹事。之前有一兩個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學徒看我不順眼,總覺得我孬,偏偏前後兩個老闆對我的『良好狀態』很受用,幾個共事的師傅和老大哥,都覺得我在幾個年輕人里是難得沉穩的,對我感到相當放心。

    一朝被蛇咬,只有我自己清楚這樣的性格並非天生如此,大多都是成生活里忍出來的。

    早年被家裡一票人上門被逼債,搞得全家雞犬不寧,有幾個比較激進的債主,追債手段層出不窮,一天十幾個小時不停打騷擾電話,半夜還會跑到樓下亂按門鈴,整棟公寓住戶都因為我們家而受到影響,困擾不已,有好幾次協調不成,和氣商量演變成激烈爭執,我家成了眾矢之的,同情我們的人不少,覺得我們活該的人更是多,因為這些事,我們還差點被迫搬家……

    雞飛狗跳的日子分分鐘能把人逼成神經病。面對債主張牙舞爪的叫罵,連我爸那種脾氣比雷公還大的傳統大男人都只能低著頭,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那年,我人就站在老爸背後,十六歲的程耀青則站在我背後。

    我親眼看著老爸原本直挺的背脊,在一片叫罵聲中逐漸彎下,垂在身體兩側布滿厚繭的大掌緊緊握著,不停顫抖……這樣的老爸讓我感到很不習慣。

    對面鄰居的鐵門不時開起一道小fèng又闔上,那些人把我媽跟我爸罵得非常難聽,什麼尖酸刻薄的話都有,也不避諱我媽已是個死人,那些聲音在樓梯間產生刺耳的回音,我的拳頭嘎嘎作響,我正要邁步衝去的時候,被後面的程耀青拉住,我轉頭狠狠瞪著他。

    程耀青從小就怕我這種眼神,小時候經常被我嚇哭,可那一天,即使那雙拉住我的手同樣顫得厲害,也不曾鬆開。

    那陣子,全家幾乎沒睡過一場好覺,程耀青每天早起上課、讀書,還要替老爸準備晚餐,兩個黑眼圈都熬了出來,眼窩也微微深陷,他的眼睛很紅,一句話也沒說,那隻抓緊我的手臂似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我氣得渾身發抖,卻也沒再往前走。

    ……事後我帶著怒意質問老爸為什麼,我始終覺得這不是我們家的錯,可那些人卻要把我們一家三口往絕路上逼。老爸搖搖頭,說:「不對,我們────我們有錯。」後來就不肯再說下去。

    我不甘心。不明白老爸到底在想什麼。我很想問他,你的脾氣呢?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懦弱?你怕了?你怕他們什麼────

    以前上課時,我打過人,也被人打過。

    高鎮東曾說,他對我最初的印象就是覺得我這人話很少,脾氣似乎不錯,不像那種惹是生非的人。直到幾年後發生了那件事,他萬萬想不到原來我打架還挺有一手,開玩笑說掃柄握在我手裡都握出了板手的氣勢,問我是不是修車修多了練出來的?……

    我想他八成在胡說,但還是忍不住告訴他:「我以前還有殺人的念頭,你信嗎?」

    高鎮東眼中閃過一點驚訝,卻不像是被嚇到。他沒問我為什麼會想殺人,只是問:「你真殺啦?」

    我搖頭:「沒有。」因為提前就被警察抓了。

    ─────不僅被抓,還被送去定期做心理輔導,所以才會在騎樓下看過你。

    那年我十八,跟高鎮東還不認識,也還沒相遇。

    距離高鎮東退伍後牽車來我們機車行的那天,還有兩年。

    其實與他正式認識之前,我就見過他兩次,兩次都是匆匆一瞥。地點就在我以前每個禮拜去做心理輔導的那棟福利機構的騎樓下。當時天氣如何我早就忘了,只記得第一次是他坐在一輛機車上,看起來像在等人;第二次是他站在花圃邊,正在抽菸。他染著一頭相當顯眼的金髮,一副輟學青年打扮,看著就不像什麼好人。

    當時我們只是陌生人,可即使沒有任何交流,我對他依然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因為他長得很帥。

    陌生人打量的陌生人的方式,總是充滿主觀的猜測。善意的、惡意的。我難得對一個同性陌生人升起一股強烈的好奇,可惜後來我再沒在附近見過他,這個人,也就隨時間慢慢淡忘,誰知世界這么小,一年多後,我們竟然還能遇見第三次,就在我做學徒的第一間機車行內。

    第三次見到高鎮東,已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久到我幾乎差點想不起來這個曾經匆匆一瞥的年輕人。我在第一間機車行,已從一開始傢伙(閩南語:工具)都認不全的菜鳥成了老鳥,那個白天,有台機車騎來停在店門口,車主拔下鑰匙,摘下安全帽,露出裡頭利落的黑色平頭……

    我並沒有一眼認出這個人。一方面實在過去太久;一方面是因為他的形象改變太大。

    高鎮東看起來終於『正常』許多,不再讓人乍眼就覺得是地痞流氓。那日他穿得十分簡單,一件皮夾克和膝蓋磨破口的牛仔褲,曾經那頭金髮染黑了,剃成了乾乾淨淨的三吋頭。

    我摘下發黑的棉手套,抹了把鼻頭上的汗水,認真替他檢查機車龍頭,不時從後照鏡打量這個年輕人的長相,後來對方在櫃檯留下姓名電話,我才慢慢想起自己究竟在哪看過這個略眼熟的男人。

    ……瞄了眼個人資料,我才知道他叫高鎮東。

    他笑起來非常好看。

    幾次他一出現在機車行里,我的視線總克制不住往他身上瞄。我喜歡看他。那種喜歡就與機車行其他同事閒著沒事時喜歡偷瞄路邊經過的美女一樣,沒什麼區別……這些事,幾年後我都跟高鎮東聊過。他非常驚訝。因為在他的認知里,一直以為我們第一次見面就在那間機車行,誰知道我在更早以前就開始『肖想』他了。

    ……我嗤笑一聲,直白地說:「你那時候的樣子滿討人厭。」

    高鎮東皺起眉,一副認真回憶、卻又怎麼也想不起來的樣子,聽他自語喃喃地說:「我真沒印象有見過你,到底是多久以前?」

    其實他沒印象也很正常。當初忍不住在騎樓下多看了對方兩眼的人,是我不是他,那時我們也不過是陌生人。

    與他並排躺在床上,兩人渾身上下連條蔽體的內褲都沒有,被子皺巴巴地推到一邊,七星的煙盒丟得到處都是,床頭櫃、椅子、牛仔褲口袋裡。

    『……完全陌生,就算始終不變一般的美麗,情已逝,你當初傷我心令我悲悽……情已逝,你當初一帶走便再不歸,雖今天再遇你濃情仍然似水逝……』

    天花板的燈扇還在啪搭啪搭地轉著,過了會兒,高鎮東抽了一迭衛生紙遞過來,我胡亂抓過一半,手便伸下去擦拭腿股。

    高鎮東年前買了台新音響,看起來挺貴的,左右配兩個黑色四方音箱,大小跟一般幼童坐凳差不多,十分洋氣,音質也很好,閉上眼睛彷佛真是張學友本人就在旁邊給我們演唱助興似的......

    以前那台雙卡錄音機有段時間沒用過了,但也沒扔,就擺在一邊生灰,一隻紅色可樂罐擺在那台四方音箱上,另一邊的音箱上頭則堆棧著數張卡帶與唱片盒…..

    我一手墊在腦後,精神上湧出一股倦意,直到體內那股起伏漸漸平息下去之後,我才想起要回答他的問題:「不記得了,日子過得很快,原本我也差不多要忘了你……」

    高鎮東看似對那段他毫無印象的過去有強烈的興致,又追著問:「我那時候是什麼樣子?」

    我笑:「讓人沒什麼好感,一看就是個『七逃仔』。」

    我對記憶里高鎮東那頭金髮一直沒有好感;而高鎮東笑個不停。。

    世事難料,許多事果然不能提前說死,當初打死我也想不到,以後我竟會跟這個男人躺在一張床上做/愛。

    如今回想這一連串巧合,不免讓人聯想到冥冥之中四個字,若不是切身體會,說來都覺得不可思議,好像拍電視劇一樣。

    『滴著淚問什麼因素錯誤計,情人能重逢心卻未獲連繫,今天的你已像完全陌生,就算始終不變一般的美麗……』

    『情已逝,你當初傷我心令我悲悽,不得不放棄柔情何時已消逝,沒法可重計.....』

    高鎮東噴出一口煙,伸手掐住我的大腿,語調有些色氣:「這是不是叫緣分?註定的,我們就是註定要撞上────」

    大概吧。命運這樣神秘兮兮,我從沒猜中過開頭,亦料不到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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