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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那種感覺並不好受。彷佛被人一手將頭強按進水底,只剩一口氣憋在胸肺中,壓抑的難受。

    我將目光挪到老爸的腿與手,張開口後頓了頓,才說:「你可以嗎?不用勉強,我現在薪水還可以。」

    老爸點頭,中氣十足地說沒問題。大意是在家休養了幾年,覺得無聊了,也想出去透透氣動動筋骨,他說:「人老了就怕動,能動的時候就該多動動,病全是懶出來的。」

    我嗯了聲,也想不到理由阻止他,止不住暗想,程耀青的性格果然更像老爸,都屬於那種閒不下來、不做點事,就渾身不對勁的性格。我叮囑他將藥盒隨身攜帶,即使情況好轉很多也不能大意,身體最重要。

    他答應。看起來挺開心的,我原以為他可能會過幾天才會回去開車,沒想到隔天早上他人就不在家裡了。

    我一個禮拜基本會有一兩天在外面過夜,所幸老爸很少過問我這方面的私事,這讓我鬆了一口氣。不在家的時間,我都在高鎮東那裡,他在三重有間房子,只有他一個人住,我買的那些卡帶有三分之一都全扔在他家裡,他也喜歡張學友的歌,有時聽high了,還要跟著音樂一起嚎一嗓子。

    做/愛的時候,他非要放一卷卡帶,說跟著音樂幹起來才夠勁。

    我則習慣在完事後,再聽幾首歌助眠,往往能一覺睡死到天亮。

    我們這兩種癖好倒是沒什麼衝突性,結合了一下,不過就是一張卡帶十首歌從頭撥到完,等它不知不覺地停下來的時候,誰也都睡沉了,再睜眼,又是一天的開始。

    因為如此,導致我往後偶然在外面聽見張學友的歌,腦中下意識閃過的,多數是些意亂情迷的畫面────要丟進垃圾桶卻落到地板上的保險套、那盒固定擺在床邊又消耗得極快的衛生紙、還有射/精時的那一陣顫慄......

    距離我跟高鎮東第一次分道揚鑣的路口越來越近,我早有心理準備。打聲招呼,隨時可以喊停的關係,無論接下來我們各自將往哪邊前進,在這個社會,兩個男人的方向都註定相背。

    只是世事難料。

    ......退伍後一年後,我因為一通電話和一場酒家風波再度與高鎮東走到一起。

    我承認,驚喜的成分比驚愕來得更多。

    我們的關係至此發生微渺的轉變,不再止步於性的面前。這一回我們有意無意對彼此有更進一步的僭越,三年前我們之間大部分的場景就是那張席夢思床墊,三年後,能一起做的事不自覺又多了幾件,聊天的時間也更多一些。我們會去看陽明戲院看部午夜場。偶爾他會帶我去熟悉的迪斯科。下班後到士林打場保齡球,再騎車去西門町的冰室吃碗剉冰。......

    我發現原來高鎮東十幾歲的時候,也喜歡溜冰,有一回我們跑去重溫少年舊夢,租了溜冰鞋在溜冰場溜了一下午。以前我跟程耀青禮拜天的時候也常來。程耀青沒什麼運動細胞,開始老摔得四腳朝天,全身瘀青,還被我爸誤以為我帶他去打架,差點被老爸用皮帶抽死.....

    後來我跟高鎮東又一起成了張學友的歌迷。從他一百多塊的卡帶買到幾百塊一張的唱片,再到後來下載盜版,那時誰能料到往後的世界越變越快,這個月還流行的東西,下個月就淘汰,悵然的速度都不夠用。

    高鎮東二十七歲自己買了輛三菱,那是他人生第一部車。那晚他載著我到陽金公路兜了一夜的風。出門前刻意提醒我帶兩張CD,我隨手抽了兩張,結果聽了一路的《愛火花》。一上仰德,高鎮東就耐不住寂寞了,油門越催越快,像個大孩子終於買到期待已久的玩具,一張臉全是懾人的光彩。我卻心甘情願由著他,心想,最壞不過就是一起死。我從來無法抗拒高鎮東。還不認識他的時候,他對我就有種難解的吸引力,這種吸引力歷經多年也不曾減退,他光是站在那裡,什麼都不用做,就能讓我的身心蠢蠢欲動。

    這大概就是最可悲的地方。我終於懂了身不由己的意思,但沒有辦法。

    高鎮東歡呼一聲,在黃燈亮紅燈的最一秒踩了煞車,作用力讓我的身體自然往前傾,但還好繫著安全帶,我也有心裡準備打算用手擋一下,突然一隻手搶先一步橫在胸口前。

    我側頭看了他一眼,耗著這些年,我也明白了,有時動心其實是件非常簡單的事。

    等綠燈的期間,我們忍不住接吻。就在這輛他剛買的新車裡,窗外是陽明山上的夜景,在台北是出了名的,我無心欣賞,管他什麼地上星光、還是萬家燈火,全沒有這一刻與高鎮東肌膚相親來得更有吸引力。我舔去他嘴角的口水,高鎮東的笑聲異常性感,重重在我的下巴親了口,眼裡全是笑意。他坐直身體,在綠燈亮的瞬間踩下油門,很有節奏感地「oh!」了一聲,跟著音響大聲唱起來:「可不可不叫著要歸家,可不可不說話似哭啞巴,憂鬱給我好嗎,灰色給我好嗎,今夜抱擁是我嗎?」……

    ......車窗上映著我跟他模糊的臉,我被這一幕徹底感染,於是手越過擋,放在他的大腿上,也忍不住跟著哼起來。

    「開始感覺好嗎,拋開一切好嗎,可否不想昨夜你跟他?呼吸給你輕駕,冬天給你火化,只想今晚擦著愛火花….」……

    我們在麥當勞得來速買了兩盒炸雞和可樂。高鎮東倒是不介意在新車裡吃快餐,他開著車,我在旁邊餵他吃炸雞,他連肉帶骨將我的手指含在嘴裡,色/情地模仿起口/交的動作,前後動了兩下……

    「干!」我立刻把手抽出來,被他弄得有點反胃又有些興奮。

    他大笑,忽然說:「不如我們去香港聽一次他的演唱會?」

    我說:「幹嘛跑到香港?等他來台灣不就好了?」

    他無奈說:「順便去玩啊,在泰國不是說好了?」

    我怔住,說是去年,其實也就半年前的事。我們在冬天去曼谷玩了五日,那晚喝完酒,他抱著我說以後去香港、去美國、去日本...我以為他醉了,根本沒當真,也沒想到他還記得這件事。

    「你不是醉了嗎?」

    他只問,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你就說你去不去吧?」

    我反虧他是不是發財了,他不答,只堅持追問我去不去,到底去不去。我搖頭,坦蕩蕩地說:「沒錢。」

    高鎮東有時就看不慣我這副樣子。省得近乎小氣。在他的觀念里男人就該大方,尤其是花錢。我們沒少為這個問題『掃興』過,他不清楚我家以前的狀況,我不會去提;他會嘗試跟我講道理,試圖說服我,若我繼續堅持,他的語氣就會越來越冷。

    那晚氣氛雖好,但我仍等著看他會不會翻臉。嚴格來說,高鎮東不是好脾氣的人,跟我這種遇事先忍的個性完全相反。他只要不高興,面上很明顯能看出來。可那晚的他卻出乎我預料。

    他失笑:「只問你去不去。我是不是你男人啊?不讓你花錢好不好?」…..

    我將手肘撐在窗沿,很快,這個問題也不需要我再回答了。後面一台機車超了高鎮東的車,他立刻被引開注意,罵了聲干,接下來開始想發設法地要超那台機車;而我看著窗外不斷劃拉過的路燈與夜景,雖然高鎮東就坐在身邊,可這時我會覺得其實我們彼此離得很遠。

    不只是他。四年前,我也覺得自己尚離老字很遠。這些年,當我慢慢察覺高鎮東給予我的逐漸不再只有身體上的快感時,我就知道,現在我跟他在一起多久,有一天我勢必得用更多時間去把這一切放下。很多片段到現在我都忘不了。才驚覺原來自己的青春尚未死透。它還在我身上,大概只是睡死了,是高鎮東將它驚醒,從此它有了動態,伸手縮腳,筋骨咯嘣咯嘣地響,懶散、舒慡、酸麻....

    這些年,我們反覆洶湧又冷卻過。關係從彈性變得脆薄,硬梆梆的兩個大男人經常犯下掂不出輕重的錯,才明白有些事,一過勁就得四分五裂,後會過後再裝得若無其事,他以為我已經好了;我以為他不在乎。

    拖得下去,最後簡直就是耗日子,跟等死差不多。我和他都心知肚明────或者說,從未真的抱持過什麼希望,就算有了點真感情,但兩個男人要談一輩子,純粹是扯爛。

    高鎮東比我明白。這個人不輕易動真心,一旦動心,也不能代表什麼。今天他說喜歡你,不一定是騙你,可明天他也能喜歡別人。

    這個世界就是一個講求速度的大歡場,趕著相遇,又著急分開。

    我相信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也許高鎮東會有一點難過,但這種難過只是一時的。我知道愛上的是個很現實的男人,他很了解自己,一向懂得如何讓自己過得更好、更快活。

    第5章照片

    都說劇變容易使一個人迅速長大。我想是吧。

    我自己都無法解釋為什麼一夕之間會對程耀青會變得這麼有責任心,就像一個包袱,頭昏腦脹的背上去就沒想過解下來,從一個三不管的大哥,變得像個囉嗦的爹,對程耀青的學業開始重視起來────要換作是以前,我肯定沒那個積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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