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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過了很久,我問:「媽有交代什麼嗎?」傳說過世的至親會來託夢,我卻從沒夢過我媽一次。
程耀青搖頭,雖然沒正眼看他,但我直覺他哭了。過了會兒果然聽見他沙啞的聲音,一抽一抽地:「媽什麼都沒說,只是一直站在客廳看著我。」
我想起一則民俗傳說。都說真正的至親靈魂回來託夢,一般決不會開口說話,祂們頂多靜靜地看著你,可能看著你哭;可能看著你笑;可能看著你面無表情。我媽從前也說過,以前每逢清明前夕,她一定會夢到外公,外公每回也都不說話,只是微笑看著她……
小時候我背過程耀青很多次,但從他上小學後,我就很少再背他了。那一天他抱著我哭,可能憋了很久、憋得很狠。我不知道他私底下怎麼樣,媽走了大半年,卻是我第一次見他哭,十七歲的程耀青哭到鼻涕全都流了出來,又黏又糊,開始抱著我叫哥,後來一直在喊媽……
……我單手抱住他的肩膀,從頭到尾不發一語。
程耀青淚流滿面,嚎啕的聲音埋在我的胸口,像一把重捶,敲得我內臟出血:「我想媽────哥,我很想她────」
我一手握拳擋在嘴前,抑止自己發出一點聲音,眼眶瞬間湧出一股熱痛,我拍著程耀青的背,就像小時候我媽準時九點半就哄程耀青上床睡覺那般,有些笨拙,一下、一下......我使勁瞪著頭頂黑漆漆的天花板,只差沒有對著程耀青再唱一首搖籃曲。
第3章烈火
以學業和品性看來,程耀青一直屬於那種比較乖的兒子,少讓家人操心。那天抱著我哭過後,隔天早上就恢復正常,我們誰都沒再提起那晚的事,彷佛昨晚只是一場幻覺。
他每天學校家裡兩點一線,不知道什麼時候學會做一些簡單的飯菜,味道還算過得去;課業上他比起國中那時更加用功,拼命三郎似的,偶爾半夜一兩點我爬起來吃宵夜,他房門fèng下透出的光線還是敞亮的。
做學徒的日子,起初簡直不是人過的。但那種疲累對於那時候的我來說卻無比合適,將生活多數的力氣擺在謀生上,自然再沒精力胡思亂想。我師父是個性格實在的台南人,年輕時北上打拼,白手起家,為人沒什麼城府,是我的貴人,他知道些我家裡的事,也很少對我說什麼大道理,罵人的時候口沫橫飛地罵,授技時也仔仔細細地教導,私下還常拿些保健品讓我帶回家給我爸吃。
我爸中風之後性格變得像個小孩、捉模不定(這是我弟的原話。在我看來不過就是難伺候),吃藥常讓程耀青三催四請,甚至會莫名大發脾氣不吃藥,有次還被程耀青抓到他把藥偷偷丟到了浴室的垃圾桶里。此類的雞毛瑣事不勝繁舉,情節都不算特別嚴重,可日子一久,對於身邊的人來說都是種無形的精神折磨。然而這些事情,程耀青一次也沒告訴過我。
工作之後,我回家也只是吃飯與睡覺,很少插手家裡的事,程耀青在家日夜苦讀兼照顧老爸,兩年後聯考成績出爐,是好消息,那天我提早下班回家幫他慶祝,那晚他喝酒喝得語無倫次,才顛三倒四的說出這一年他跟老爸如何相處......
那年我們家依然負債,但程耀青果然沒讓我們失望。他熬夜熬出了滿臉青春痘,結果考上了台南的成功大學,算是我們家出事之後的第一件喜事。我雖然嘴上沒說,卻也感到驕傲,憋了兩年的鬱氣,彷佛在那瞬間得到了緩解。我破天荒主動抱住他,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在表達情感這方面我向來笨嘴,那時候明明想著說點什麼,卻又詞窮,最後也只說了句:「幹得好!」......
家裡三個大男人都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發榜後我爸老實了很長一段時間,吃藥也不用再讓我們大眼大小眼地死死盯著,家裡彷佛又重新有了光采一般,歷經黑夜許久,迎來了晨曦之前的第一道曙光。那天在家吃過飯,等我爸入睡後,我帶程耀青去樓下的那間『中心點』喝酒。我們點了盤生魚片,又叫了半打台啤,這間海產店開了起碼有五六年,生意一直不錯,店內外掛了許多紅燈籠,喜氣又應景,程耀青一副興奮的不行的模樣,後頭裝著龍蝦的水箱,水聲嘩啦嘩啦的。
十點多,海產店才正要熱鬧起來,莊老闆挺著個啤酒肚走來跟我們打招呼,他跟我爸是二十幾年的老朋友,為人海派,還做過里長,據說他兒子也是今年的考生,一走來就開始對著我們數落他兒子,順帶問了程耀青的成績。程耀青沉默不語,眼神有些期待地看著我,我很想笑,沒敢讓自己得意的太明顯,於是替程耀青開口:「還可以,應該會報成大。」
最出名的四所『台清交成』,誰都知道,老闆一拍大腿,眼睛瞪的老大,開始抓著程耀青的肩膀瘋狂地亂夸一通,幫他兒子問了很多學習方法,還免費送了盤辣椒炒海瓜子給我們。
莊老闆有些感嘆,對我說:「阿青,你弟弟要出息啦!以後會越來越好......」他也算是看著我長大的,我抿著嘴,舉杯跟老闆幹了一杯。
那時的程耀青在我的意識里不再只是我弟弟,他媽簡直像我半個兒子,突然間,我就嘗到了一把收穫的滋味,微苦的酸澀從喉嚨流淌到胸腔,當學徒熬日子的倦怠被賦予了它的意義,重新注入了生機────兩年,一切似都值回票價。
我沒念過大學,也不愛讀書;程耀青能讀,還能讀得很好。我也告訴我自己,會的,以後會越來越好,會的。
收起笑容,我警告程耀青:「你皮給我繃緊一點,去台南別他媽亂來。」
程耀青重重的點頭,雙手捧著杯子,欲言又止半天,最後只化作一聲:「哥」。
他很久沒有這樣叫我。好像回到小學以前,他每天伸出兩隻胖手,要我背他那樣。
我不擅長應對這種氣氛,伸手就巴了他的頭,兄弟倆相視而笑,很久沒有這麼放鬆過。
跟師父便宜買的那台二手大哥大忽然在口袋裡震動起來,震沒兩下又安靜下去,我抽出來,掀開蓋子一看,是一串沒有儲存卻爛熟於心的號碼。
將手機放回口袋,我繼續與程耀青喝酒,剛剛那兩下震動早就消失了,麻意卻彷佛殘留著,順著大腿攀爬到背脊,讓我心不在焉。
『初戀愛情酸甘甜,五種氣味唷,若聽一句我愛你,滿面是紅吱吱,尤其是小姑娘,心內是真歡喜,表面上他革甲真生氣唷,啊啊啊......伊伊......』收銀柜上那顆的金旺來旁邊有台收音機,正播著歌,海產店的夜晚漸熱鬧起來,冰箱上門還貼著張倩女幽魂的電影海報,這部港片上映那年紅極一時,後來王祖賢成為新一代軍中情人,我當兵入伍那年,有個同梯喜歡她歡得不得了,把她的明星照藏枕頭下,賤兮兮地撩著褲檔說少不了它。
四周全是聲音。喊拳、笑罵、油鍋與火焰爆出劈哩啪啦的聲響,交織出獨特又通俗的生活氣息,在耳邊忽遠忽近,飄忽不定────我的注意力早已停在十幾分鐘前的那串號碼上,想起那個號碼的主人、以及他的聲音。
────他叫高鎮東,他是一把烈火。
第4章愛火花
九零年代那十年,張學友紅透半邊天。那時候我每天除了上班外,也沒什麼休閒愛好,倒是買了不少他的卡帶,每盒差不多一百塊到一百二十塊錢。平時工作累得跟狗的一樣,一到休假我通常懶得再出門,睡醒了勁在家看個半天的電影台,聽聽卡帶,餓了就吃,要不就騎車去三重找高鎮東打/炮,這樣的一天,對我來說已經是無可挑剔。
程耀青升大三那年,老爸決定重操舊業,回去當計程車司機。那是某個周五。老爸和我商量這件事的時候,聲音放得很低,當時我正準備去洗澡,聽見背後的聲音便一愣,回頭就見老爸逆著客廳燈光站在餐桌邊......
他兩邊鬢角白了一點。我看著他,忽然發現他的身影比起以前似乎略矮了些,大概是因為現在他的背駝了一點。
......那幾秒鐘,我們之間流淌著沉默。我不確定當時是否只有我自己感到某種微妙的尷尬,客廳的電視機還開著,是新聞台,正播報著明天的氣象預告……我拿下肩膀的浴巾,突然有點想抽菸,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合適。
我跟程耀青不同。除了日常生活必備的交流外,我跟我爸一般不太聊天。尤其是出去工作之後,待在家的時間大幅減少,下班一回家就蒙頭大睡,有時半夜爬起來吃宵夜時,老爸也睡了......此時面對這突如其來散發出的陌生感,我有些無措,我不擅長應對這樣的場面────尤當前面站著的人是我爸。人往往改變不了事情,而是事情改變人。我爸的脾氣這些年來顯然變了許多,可能是失去健康改變了他,亦可能是失去老媽改變了他。我發覺自己到現在,仍不太習慣老爸身上的這些改變,這種不習慣,有時甚至讓我無法與他長時間的面對著面。好比我始終不敢直視老媽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