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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以前我以為自己追求的不過是一份長久且安全的肉體關係。我害怕染病。不因為我怕死,而是更怕以不體面的方式死去,所以才不習慣老換床伴────可時間一久,我發覺我錯了。

    男人跟女人一樣,只要是人,很少不貪得無厭,日子一久,越不容易滿足。這是種本能。空虛寂寞的感覺有時能把人折騰的發瘋。這是我身邊唯一一個曾與我交情不錯的女性朋友告訴我的。

    ────她叫陳儀伶。

    陳儀伶一生情路坎坷,換男友的速度跟換衣服一樣快,可每段感情結束之時,都足足要她半條命。她人生當中的最後一段男女關係,是做了別人的小三,對象是辦公室里的上司。大學畢業後她從事保險業,身邊幾個對象來來去去多是客戶,而我之所以會與她認識,是因為有一天她開著一輛明顯是男人才會開的高級轎車來到我工作的修車店,正好是我接待的她。那時我雙手沾著黑色機油,渾身汗水,看著緩緩降落的車窗,後面是一張雙眼哭腫卻仍美麗的臉孔。

    我雖喜歡男人,但仍不影響我正常的審美。陳儀伶最初給我的第一印象,除了漂亮還是漂亮,那□□和港星陳寶蓮有五分相似。她不愧為年薪極高的業務員,社交手腕高超,也不怕丟臉,約好來取車的那天,車行男人那麼多,她獨獨要了我的聯絡方式,態度大方自然,搞得那整天所有的師傅全都在虧我桃花開了,讓我好好把握…….

    陳儀伶確實曾對我有過那種意思,我拒絕了,卻一直沒敢告訴她『真相』。

    我們依然保持不冷不熱的聯繫,她常主動約我出去喝酒,她會告訴我許多自己的私事,偶爾也會要求我說點自己的────這一段『友誼』持續五年,莫名的開始,也莫名的結束。她自殺的前幾天還曾打電話約過我,可那時我正跟高鎮東經歷二次分手,沒有空閒理她,誰知道這一錯過,就是一輩子的遺憾。事後仔細回想,其實一切早有徵兆,那一年她經常把死字掛在嘴邊,可即便消極也不影響她每天把自己打扮得亮麗動人,我卻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那是我人生第二次覺得自己虧欠一個人;第一次,則是我媽。

    ………

    高鎮東眼下有兩條肥厚的臥蠶,俗成桃花眼,笑起來特別風流。我跟他好過,也跟他吵過,最嚴重的時候,兩個大男人也會大打出手,搞得鄰居大半夜直接報警────在泰國那幾天,他臉上總是掛著笑容,橫豎看去就是一個多情人。

    我想或許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當這雙眼睛盯著別人看的時候,經常給別人造成什麼心理錯覺,所以才會有人受騙。高鎮東騙人已經成了某種不自覺的習慣,沒有人會喜歡被騙,包括我。我媽當初就是因為被人騙,將家裡的錢全拿去跟會,結果被倒會,那時我才知道電視劇里那些健全家庭一夕之間支離破碎的橋段原來真有可能發生,不用等到我誠惶誠恐地出櫃了,當年我爸就已因為這件事被氣得中風;我媽作了半輩子的保守女性,要說人生真的犯下什麼大過錯,也就是那一回,她因為這個爛攤子嚇得不敢回家,誰知深夜在外徘徊,遇到一群飈車少年搶劫,搶了她身上只放了三百塊錢和一罐未拆封的巴拉松的皮包.......事發後,我在警局看過那段監視器錄像帶。

    她被皮包背帶勾住身體,被機車拖行了一段距離,柏油路面將她的四肢磨得皮開肉綻,據事後驗屍報告上的說法,大約是機車停下來的時候,我媽就已經沒氣了。

    那年我們家一夕間風雲變色,距離家破人亡四個字已經不遠。

    那年我快十八,曾因此走過一小段岔路,覺得人生無望,甚至動過殺人的念頭。我走到五金賣場買了一把水果刀,渾渾噩噩在天母公園坐了一夜,用了整晚去思考,是要先殺那群飈車仔,還是那個將我媽的錢全部捲走的的劉芝梅女士.......

    ────那段時間,堪稱人生當中最混亂的時期。

    「咚滋咚滋咚滋────」

    舞池裡擠著一群人,有老外有洋妞,有各色人種,全像嗑了藥般,瘋狂地扭腰擺臀,磨蹭的肢體畫面帶有一絲yín/靡的味道,在震天響的樂聲中,高鎮東似乎說了一句什麼,我一時回不過神,沒聽清,他將嘴角的煙夾在指fèng間,吐出一口白煙,又問我了一次:「開心嗎?」

    ……我看著他,一兩秒之後,說:「還不錯。」其實我心情應該算是很好,但下意識不願承認。

    他笑了,把我摟得更緊,我心裡有一股隱晦的激動,被高鎮東徹底觸發,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他的腰,高熱的體溫透過衣料熨貼在皮膚上,無比滿足────那是我們第一次在公眾場合里表現得如此親近,我們就這樣融入了這個神奇的國度之中,自由、狂熱,毫無顧慮……

    那五天過去的很快,離開的那天,我有種依依不捨的恍惚感。

    台灣雖然也是熱帶海島,卻也有屬於它嚴寒刺骨的季節,冷起來的時候,毫不含糊,在這裡玩得夠久了,我們終究得回到那個冷冰冰的冬天裡去。

    半夜,我們離開曼谷酒吧,高鎮東的心情非常好。本來他看起來也不顯老,在黑夜中慡朗的笑臉更把他整個人襯得年輕了好幾歲,好像又回到我們初識的那一年,十九、二十歲的年紀。在深夜的小巷間,他半醉半清醒地胡言亂語:「等明年!明年我們去香港,後年去日本,大後年再去美國────你要想再來看人妖,我們再來啊…...」

    我們勾肩搭背走在曼谷靡靡的夜色里,來往的人潮與我們擦肩而過,有人用曖昧地眼神打量著我們,奇異地的是,我並不感到慌亂。或許就是仗著沒人認識我們,膽子也肥起來。泰國太魔性了。這個地方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放肆起來,不自覺笑容都多了,這種感覺真好,太好了......

    兩條街上處處有人舉著成人秀的牌子拉客,歌舞聲繁雜,鋼管舞女郎在五光十色的酒吧門口直接火辣地表演起來,下班身一條艷紅的三角褲和黑□□襪,整個人倒掛在銀色鋼管上,底下閃光不停,筆直的路口有個專宰觀光客的計程車站,全是用喊價的,汽車的大燈在馬路上晃過一抹虛白,走著走著,體內就湧出一股漩渦,我突然很想做/愛、瘋狂地做/愛────想立刻回到飯店去,不,就在這裡,隨便找個什麼地方,跟高鎮東一起射/精、擁抱,大聲呼喊他的名字,達到最原始的快樂.....

    我永遠忘不了我們在曼谷的路邊接吻。

    街頭下著細雨,那個月是泰國的雨季,招牌上的霓虹燈在濕氣里模糊暈開,街口並不遠,看起來就在月亮高掛起的那一頭,我跟高鎮東搖搖晃晃地走了很久,腳步踉蹌,走幾步又停下來啃咬著對方的鼻子、臉頰,哈哈大笑......

    突如其來漩渦,將我義無反顧地捲入,我感到近滅頂的痛快。

    有些事情,提前去想得太過仔細,反而使人對前進感到膽怯。關於未來,從很久以前,我就已經抗拒提前想得太遠────我也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那時,我每天都在告訴自己:明天的事,就讓明天再說。

    第2章母親

    高二休學後我決定去做黑手(閩南語:修車),倒不是真的多喜歡這行,只是聽說若能從學徒熬成師傅,往後的薪水也是很高的,就是比較辛苦。我爸還挺支持,說是學個ㄧ技之長也好。

    在第一間機車行里作學徒的日子很操,我沒有半點經驗,一切從零開始打基礎,起初每天累得跟狗一樣,生活就剩下了工作吃飯睡覺,腦子幾乎再沒餘力去胡思亂想。

    我第一個師父,也就是當時的老闆曾對我說過:人不一定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一定知道自己不想要什麼。那句話給我了很大的衝擊,猶如當頭棒喝。家裡出事後我選擇休學上班,並不是我真有多偉大,而是我有自知之明。

    我不是那塊讀書料,也沒心思在課業下功夫,倒不如出去賺錢。母親過世後那一年多我的情緒一直不穩定,整日渾渾噩噩,時而暴躁,時而陰鬱,虧師傅那句話莫名將我從游離的邊緣引回正常的狀態,猶如大夢初醒。

    師父敏銳地察覺到我的變化,卻不是很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我其實很感激他。

    做了將近一年多清醒的噩夢。這個夢裡沒有任何妖魔鬼怪,沒有血肉模糊,它的可怕在於裡面什麼都沒有。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覺得自己很『空』,四顧茫茫的感覺,由體內最深處向外擴散。我感到迷茫,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想幹什麼、想要什麼,連用腦子『思考』的力氣都欠奉,但生活的困頓又使我維持一絲應該干點什麼的清醒,我很『急』,導致後來才產生那種荒唐到極點的念頭......

    那年,還差幾個月我就要滿十八。

    我帶著刀在公園坐了一晚,說神智清醒吧,可事隔多年後回憶起來,又覺得當時的自己簡直就是鬼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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