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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0:32:41 作者: 七英俊
    《焦慮》作者:七英俊

    早上我走進教室,發現苔西小姐的下巴上粘著一粒米。

    苔西小姐是我們的數學老師,紅髮,微胖,總是好脾氣地笑著。她很負責,每節課總會提前一點兒過來,先在黑板上寫幾道算術題。

    我是在她轉過頭來說「早上好,喬尼」的時候發現那粒米的。

    起初我以為自己看錯了。那怎麼會是米呢?食堂今天提供的早餐是吐絲與麥片粥。就算她真的一大早跑去中餐館吃了米飯,也不該粗心到留下這麼大的殘渣。

    說真的,那粒米實在是太大了,我開始懷疑那其實是一顆夜裡長出的水飽,或者一隻白色的蟲子。我沒有馬上走到自己的座位,而是悄悄朝她靠近了幾步。

    沒錯,確實是米粒,圓潤、白嫩、粘粘糊糊。它大喇喇地躺在苔西小姐嘴唇下方的凹陷處,活像我肥胖的祖父陷在沙發里。

    我替苔西小姐感到難為情。媽媽說,只有不愛乾淨的孩子才會吃完飯不擦嘴。如果讓別人指出這一點,苔西小姐該多麼羞愧啊!

    「怎麼啦,喬尼?」見我走到面前,苔西小姐好脾氣地低下頭看著我。

    我想了想,朝她伸出雙手:「我今天能得到一個擁抱嗎?」

    「為什麼?」她雖然這樣問著,卻馬上摟住了我。

    「因為……」我一邊支支吾吾,一邊試圖趁亂蹭掉那粒米。苔西小姐摟得太結實了,我抽不開手臂。

    「因為今天是……」我想說是我生日,又怕被戳穿,「一個美好的晴天。」

    她鬆開懷抱,迷惑地看了我一眼,但什麼也役說。距離這麼近,那粒米更加突兀而扎眼了。我飛快地動著腦子:「我很高興。媽媽說,高興就要與人分享。」不待她反應過來,我飛快地捧著她的臉蛋兒親了一口。

    該死!就差一點點!

    苔西小姐笑眯眯地說:「謝謝你。回座位吧,該上課啦。」

    我急忙說:「你的下巴上一一」但上課鈴在這時響了起來,蓋過了我的聲音。她急匆匆地轉過身,去補上未完成的板書。

    我沮喪地回了座位。我失敗了,她一定會被其他同學嘲笑了。

    我低頭翻開筆記本,豎起耳朵聽著。苔西小姐開始上課:「先來看看這裡的第一道題,誰能告訴我答案?……」

    怎麼回事?為什麼役人笑?

    我大惑不解地轉頭看著周圍,卻發現每個同學都面色如常,仿佛那粒米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大家有可能默契地選擇不揭穿嗎?我不相信。不提別人,單說坐在我身後的茉莉就不可能放棄這大笑一場的機會。

    我扭過頭悄聲問她:「你看見了嗎?」

    茉莉是個雀斑姑娘,帶著可笑的牙套,說話嗓門很大。我大多數情況下都很喜歡她,除非她生氣時用鉛筆戳我的背。

    「看見什麼?」她問。

    我指了指苔西小姐:「那粒米呀!」

    「哦,」她無所謂地瞥了一眼,「看見了。」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茉莉莫名其妙地歪了歪腦袋:「有什麼奇怪的?興許是個米粒形的唇釘。」

    「絕對不是!真的是米!」我開始煩躁起來。苔西小姐是不可能打唇釘的,何況那百分之百、如假包換是米粒。難道只有我為此糾結嗎?

    「好吧好吧,就算你是對的,然後又怎麼樣?」茉莉問。

    「為什麼沒有人提醒她?」

    「為什麼要提醒?」她仿佛聽了個笑話。

    我呆住了。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跟我想像中不一樣。

    苔西小姐恰在此時叫我的名字:「喬尼,回答一下這個問題。」

    我慢吞吞地站起來,求助地四下張望。沒有人給我遞眼色。於是我只得問:「哪個問題?」

    「哈哈哈哈……」大家笑了起來。

    這種時候他們倒知道笑了!

    直到下課我還悶悶不樂。苔西小姐收拾起課本,敦實的身形朝教室門口移動過去。

    我突然意識到這是最後的機會。雖然她不明白我的好意,但我還是決定盡己所能地幫助她。

    「這個借我一下!」我不由分說地抓起茉莉放在桌上的蘋果,無視她惱火的大叫,追著苔西小姐飛奔而去。

    「苔西小姐!」我氣喘吁吁地攔住她,「這個給你吃。」

    她顯然很不解:「為什麼?」

    「因為我想給你吃!」我努力地把蘋果往她嘴邊湊,還差一厘米……

    「喬尼,」苔西小姐後退了一步,擔憂地看著我,「你今天很奇怪。」

    奇怪的不是我,是這個世界啊!

    然而這個世界沒有給我辯解的機會。茉莉怒火衝天地追了過來,奪回蘋果,像被搶了蛋的母雞般拼命用鉛筆啄我。

    等我好不容易逃出她的攻擊範圍,苔西小姐己經走遠了。

    我沉浸在一種莫名焦慮的情緒里,仿佛身體漂浮在半空中,踏不著地面。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被小小一粒米攪和得如此心神不定。它就像管弦樂團聖誕演出中的一個錯音,像屁股下的堅果殼,像指甲不小心划過黑板的觸感,像茉莉削斷的鉛筆尖,讓我的心臟顫顫悠悠地亂跳。我沒完沒了地反覆自問:難道真的是我不正常?

    難道下巴上的殘渣在這個世界原本就是合理的,而不合理的是我的認知?

    說到底,什麼是合理的呢?

    小的時候,我把父母告訴我的一切當作真理,比如一厘米比一英寸要長。直到我發現他們記反了。

    也許這一次也是他們錯了?

    午飯的時候,我故意擠了一點番茄醬,用指頭抹在自己下巴上。

    我將腦袋扭來扭去,試圖引起別人的注意。最後還真的有個同學拍了拍我:「哥們,嘴擦一下。」

    我如獲新生,狂喜地一把揪住他:「你看見苔西小姐的下巴了嗎?」

    「什麼下巴?」他皺起眉。

    「苔西小姐的下巴上有一粒米!這麼大!」我比劃給他看,「可是沒人讓她擦嘴。」

    「真的嗎。」他不咸不淡地接口。

    「你不覺得很荒誕嗎?下巴上有東西,是有權被提醒的吧?」我迫切地尋求認同。

    他就此深思熟慮地沉思了一會兒。我不明白這麼簡單的問題有什麼好考慮的,只能耐著性子等他的答案。

    最後他點了點頭:「我想應該是的。」

    我歡呼一聲,一躍而起,衝過去找苔西小姐。我一秒都不想再忍下去,我一定要告訴她。

    苔西小姐已經吃完飯了,正在走出食堂。我叫住她,定睛一看,那粒米還若無其事地粘在原處。

    換言之,這一整個上午都沒有一個人提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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