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宴
2023-09-23 20:22:49 作者: 非天夜翔
上元節夜,滿城火樹燈如晝,一輪明月上中天。
汀州是西川最繁華的大城,冬未去,春將至,昨夜方下過一場大雪,雕欄玉砌,火樹銀花。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時近黃昏,孫府里的燈點了起來,孫家累世豪闊,整座富麗堂皇的大宅牽滿五顏六色的花燈,李慶成走進大門時,只驚嘆猶如幻境般漂亮。
「李公子!」孫岩滿面春風上前來迎,李慶成忙拱手,孫岩作了個請的手勢,數人在廊中沿路賞燈,朝宅內的大花園去。
李慶成贊道:「不愧是西川首富。」
孫岩不好意思地笑笑,連聲謙讓:「西川民風好逸,但終究比不上京師。」
李慶成眼內蘊著笑意,緩緩搖頭,抬手去托頭頂的一盞燈,張慕一躍而起,將那燈摘了下來。
每一盞花燈都以薄絲籠制,絲上繡著山水,草木,仕女,中置長燭燃起後芬芳四散。絲質蒙布幾近透明,繡圖卻以各色長線附於絲上,遠看如千千萬萬的虛景發著光,浮於空中在風裡輕輕搖曳。
絲上繡的燈謎字樣,更是鐵畫銀鉤,隱有書法意境。
「這麼一盞,造價得多少銀子。」李慶成端詳片刻,交回給張慕,張慕又掛了回去。
孫岩負手緩緩行走,笑道:「材料倒是不貴,但手工刺繡值錢,匠娘都是汀,葭兩地的繡工,年前就開始準備了,再加一根西域來的檀香燭,滿打滿算下來一錢銀子。」
李慶成若有所思地點頭,是時又有家丁匆匆前來通報,在孫岩耳邊說了幾句話,孫岩低聲道:「讓孫諾去接待,沒見我有貴客麼?」
李慶成站得不遠,稍一打量便道:「孫兄有事請去,我們在府上隨意逛逛就行。」
孫岩笑道:「有公子在,怎能……」
李慶成示意不用多說,問張慕:「你認得路麼?」
張慕點了點頭,李慶成道:「孫兄也不須派人跟著了,我們賞會兒燈就朝後園去。」
孫岩聞言便自告退,李慶成帶著唐鴻、方青余與張慕穿過迴廊,見孫府上花燈琳琅滿目,走了這許久,竟沒一盞圖案重複的。
「真是富得流油。」李慶成道。
方青余哂道:「比皇宮還豪闊,整個府上起碼有三萬盞燈,還不算戲台邊掛上那些大的。這些燈來年還用麼?」
張慕道:「每年用完就燒了。」
李慶成又摘下一個燈籠,看上面的燈謎,唏噓道:「辦這麼場宴,光是燈就得花上近二千兩銀。」
稍後天近全黑,李慶成走進燈園,站在角落,仰頭猜燈謎。
園內已坐滿本地富商,戲台上燈火通明,又有商人家的小姐丫鬟來去,俱是不住眼朝園角瞥那四名俊朗男子。
那時孫岩談笑風生,躬身帶著賓客進來讓坐,便匆匆朝李慶成走來。
「瞞了皇上兩個月。」李慶成提著燈籠,莞爾道:「射一詞語。」
眾人不語思索,都猜不出來,半晌後方青余道:「朦朧。」
孫岩笑道:「正是,方大人好心思。」說著一撩袍襟請坐:「殿下看,咱們就在這偏僻處聽戲,清靜些如何?」
李慶成欣然點頭,數人紛紛入席,張慕卻還站著,席間空了三個位。
孫岩道:「慕哥?」
張慕低聲道:「殿下,臣想去走走。」
李慶成不悅蹙眉:「又去何處?」
孫岩打圓場笑道:「慕哥小時在孫家住過數載,想必觸景生情,也是有的。」
李慶成臉色不太好看,吩咐道:「那去吧。」
張慕躬身,繼而離開燈園,在滿宅燦爛燈火中信步走向西側。燈影綽約,映在他俊朗臉上,猶如置身夢境般不羈。
孫岩目送張慕離去,親自提壺給李慶成斟了暖酒,笑道:「小時候張老曾與先帝出征,慕哥便到孫家來做客,住了一段時日。那會孫歆還未出世,我倆與嫣兒一同跟隨父親習武,學的折梅手,一眨眼間這許多年便過去了。嫣兒在皇宮也不知過得如何。」
李慶成眉毛動了動,長嘆了一聲,安慰道:「總有再見面的時候的。」
孫岩緩緩點頭不語,舉杯與李慶成碰了,身後有人送來戲單,交到李慶成手中,李慶成便先點戲不提。
張慕離開燈園,尋至一偏僻角落,隨手解開錦袍領子,脫了上衣,令其搭在腰間,現出貼身的黑色夜行勁裝,繼而單手攀著牆壁一翻,輕車熟路翻過五六堵牆,一路朝外去。
張慕最後一次落地,已抵達府外側街,馬上閃在一棵樹後避過巡宅家丁,再從樹下取出早就放好的無名刀,負在背後,潛入夜色中,朝東大街去。
汀城東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都趁著元宵夜出外遊玩,張慕攀上房頂,於對月處沿著屋檐縱躍而去,在街口處找到了一頂八抬大轎,前有人鳴鑼開道。
張慕鬆了口氣,比計劃中的還要慢。
他落下小巷,在一間藥堂的門外站定,絞著手臂,背倚店門靠著,低下頭。
藥堂內一名老嫗拄著拐杖出門,朝街上潑掉手裡殘羹,張慕啞著嗓子道:「這麼慢。」
老嫗顫巍巍道:「這林州尉在路上,跟隨於刺史的轎子後,方才還被刺史請上轎去,二人在東西大街的橋上密談了有一刻鐘,才回身上轎。」說畢端著空碗,拄著拐杖回身進店。
張慕微微眯起眼。
開道鑼聲漸近,行人讓路,與情報描述的完全一致,二十名兵士,六名家丁。
張慕緩緩抬起頭,深邃的瞳中映出燈市璀璨,行人往來,對街酒肆,玉店,麵館二樓,門口都有人起身,或是店小二,或是乞丐,或是喬裝改扮的老翁。
張慕一手虛按身前平掠而過,對街近十人得到暗號,各自探手到腰囊內取兵器。
「上。」張慕低低道,那聲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繼而如離弦之箭,疾射出去!
那一刻街市陷入空前的混亂,燈索斷裂,花燈四飛,落地時火焰燃起,東街民眾倉皇奔逃,驚聲大喊!
張慕躍起後第一次落地,恰恰躬在州尉轎前,反手一撩無名刀,掀得大轎飛起,在空中翻滾朝後落去,緊接著張慕再次躍起!
「有——刺——客——」叫喊聲這時才響徹夜空。
人與轎都飛了出去,眨眼剎那,張慕身在半空,抽刀橫劈!
轎子發出巨響,被一刀砍為兩半,轎內一把兵器揮出,架住無名刀。
林州尉勃然怒吼道:「鼠輩爾敢——」
話未完,林犀撞上張慕凌厲刀氣,聲音霎時被掐住,繼而口噴鮮血,朝後直摔而去!
張慕一語不發,第二次瀟灑落地,如影隨形地一躍,飛射向身在半空的林州尉,這次刀勢改為直砍,雷霆萬鈞的一式下去,登時就要把林犀砍成兩半!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林犀揮手一灑,一包白色粉末粉碎,石灰粉蒙上了張慕雙眼。
張慕悶哼一聲,刀式去勢不阻,然而卻終究慢得半拍,眼前一片漆黑,再揮刀時已傳來女子的尖叫。
張慕雙眼澀痛,目不能視,耳中聲音嘈雜,終於勉強辨出錯亂腳步,舉足欲追,卻一步停下。
「鷹主!」耳畔有人焦急道:「跑遠了,追不上了!」
張慕只得收刀於背,被人架著帶進藥堂中。
馬上有人去取了豆油,讓張慕躺下,為他清洗雙眼。
同時間,孫府。
桌上珍饈佳肴流水價般地端上來,方青余站著為李慶成布菜。
李慶成只吃了一點,笑吟吟地與孫岩再碰杯,道:「孫兄請。」
方青余漫不經心道:「孫兄錦繡前程無量。」
孫岩苦笑:「都是託庇於殿下,只不知殿下他日順利回京後,有何打算?」
李慶成想了想,知道該攤牌了,孫岩終究還是不願先一步表態,現在李慶成的承諾,關係到他將採取怎樣的應對方式。
李慶成沉吟良久,看著孫岩:「孫兄,我這些日子仔細斟酌過,事不宜遲了,年後『借』我白銀二十萬兩,生鐵二十萬斤,我這便讓唐鴻開始招兵買馬。待得一切齊備,你隨我一起進京……」
孫岩冷不防一驚,只聽李慶成莞爾道:「只需你一日在朝廷,我便免去孫家在西川的分文稅賦,如何?」
孫岩還來不及細想,李慶成又淡淡道:「但話說在前頭,能否將你妹子救出來,我作不得保,然君無戲言,若僥倖得保萬全,我定會給她指個好人家。」
背後腳步聲響。
孫岩哂道:「不滿殿下說,銀鐵這數……」
李慶成隨口道:「我觀西川歷年物產富饒,想必不在孫兄話下。」
孫岩沉吟不語,未料李慶成竟敢這般獅子大開口,當初張慕來信時寫的不過也就是鐵萬斤,銀萬兩,李慶成居然隨口就翻了二十倍,雖言明是「借」,但這麼一下借去,敗則血本無歸,再追不到了,勝則成了天子,還有誰敢去催他還錢?
孫岩笑道:「殿下言重了,今年驟遇了戰亂,族老們各有打算,不如稍後臣將他們喚來……」
李慶成眼中充滿戲謔之意:「孫岩,俗話說『漫天開價,落地還錢』,你大可還個價,你還完了價,再到我還價,待我還價之時,不定還得再略微抬點,萬一我心血來潮再翻一番,到時候你可別心疼。」
孫岩大笑道:「殿下折煞臣了,哪有與殿下還價的道理。臣這就去為殿下安排!」
孫誠見孫岩大笑,忙從園側走來,在他耳邊說了句話。
孫岩朝李慶成道:「汀州孫刺史也來了,不知殿下是……」
李慶成不置可否:「你先去待客,回來接著說。」
孫岩便起身,拱手道:「如此告罪了。」再抬眼看張慕時,發現他雙目通紅,只以為張慕睹物思情,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孫岩一走,張慕馬上坐下,沉聲道:「我失手了。」
席間三人靜,方青余的筷子停在半空。
李慶成馬上笑不出來了。
「你也有失手的時候?」唐鴻壓低了聲音道。
李慶成剎那背脊透涼,喃喃道:「失算,是我失算了。」
張慕堪堪忍著抽自己耳光的念頭:「你罰我罷。」
李慶成道:「你眼睛怎麼了?我看看?」
張慕兩眼通紅:「被灑了沙粉,以豆油洗的,我把他打成重傷,而後被他逃了,別管我,接下來如何?」
李慶成握著張慕下巴,對著燈光檢視他雙眼,鬆開手道:「他逃回府里了?」
張慕:「有人去追了,他逃向城南。」
李慶成靜了短短片刻,而後果斷道:「這裡不用再隱瞞下去了,你帶上鷹去追。唐鴻按原計劃辦事,去州尉府,就說他死了,都別慌張。現在得爭分奪秒了……快去!我們拖住孫岩!」
唐鴻與張慕同時起身,離開燈園。
時間恰好,孫岩引著一官員前來,朝李慶成笑道:「這位是汀州刺史,孫大人。」
李慶成心念電轉,思緒一團亂麻,計劃驟出變數,先前算天算地,百密一疏,卻算不到張慕竟也有失手的時候,這下該怎麼辦才好?州尉副將不見屍體,是否願意歸降?
方青余拱手笑道:「孫大人好。」繼而輕輕碰了碰李慶成的肩膀。
李慶成馬上回過神,讓道:「孫大人請坐。」
李慶成那模樣心不在焉,甚是失態,孫岩卻以為李慶成只是驟然碰上了孫刺史,不知如何應答,心裡不禁好笑,便也坐下,朝刺史介紹道:「這位是晚輩家從京師遠道而來的貴客,李公子。」
刺史看了一眼李慶成,與數日前所得消息印證,此人定是太子無疑。
今日赴宴刺史本不想來,奈何朝廷欽差未至汀州,自己若託辭不出席,只恐怕引得孫家與太子疑心,只得親自前來穩住二人,路上恰逢林州尉,刺史喚其上轎相商,二人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一會,又頗覺蹊蹺。
究竟是怎麼回事?
孫刺史得知孫岩請了不少賓客,料想不會在席上光明正大地動手,便勉強按下內心緊張坐了,只待太子亮出身份,便虛以委蛇效忠,應付一番拖住,等欽差來了再動手不遲。
一時間孫岩,李慶成,孫刺史三人各懷鬼胎,都是漫不經心,疑神疑鬼。
孫岩見氣氛尷尬,忙敬過一輪酒,問:「慕哥與唐兄弟呢?」
方青余自若哂道:「上茅房去了。」
孫岩尷尬一笑。
李慶成心念電轉,岔開話題:「還有個位置是誰的?」
孫岩道:「是林犀林州尉的。」
「嗯……」李慶成緩緩點頭,欣然道:「林州尉既不來,咱們不妨先看戲?」
孫岩道:「孫誠,這就去吩咐。」
孫刺史坐著,一桌菜李慶成先動過筷,說:「孫大人請用。」
刺史只得硬著頭皮吃菜,什麼也不敢問,李慶成又笑道:「未等大人先來就吃了,這可怠慢了。」
孫岩笑道:「李公子是貴客,以李公子為先,對吧,孫大人。」
孫刺史點了點頭,不敢看李慶成,孫岩心內莫名其妙,原本計劃好,本等著孫刺史詢問李慶成名諱之事,對方竟是不問?孫岩隱隱約約覺得刺史今日有點不太對,卻不知看在刺史眼中,這席宴簡直就是孫家與太子聯手擺的一個下馬威。
孫刺史呵呵一笑,正要說點什麼時,身後又有家丁匆匆過來,湊到刺史耳邊說了句話。
刺史登時臉色煞白。
「孫……公子,李公子。」刺史道:「本官有點事,得去吩咐幾句。」
孫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刺史一說完便放筷起身,轉身出了園子,孫岩一臉茫然要去追,卻被方青余按著肩膀,笑道:「孫兄請坐,殿下的事還未說完呢。」
孫岩雖也是習武之人,卻哪是虞國第一劍客的對手?那一按來勢輕若鴻毛,內勁卻綿延不絕,直有千鈞,將他按回位置上。
李慶成喝了口酒,淡淡道:「方才說到哪兒?」
孫岩也不打算再隱瞞了,莞爾道:「殿下,實不相瞞,這幾日臣思來想去,終究覺得,孫家勢單力薄,難以獨支。」
李慶成道:「當真?」
孫岩忙道:「殿下千萬別誤會,臣的意思是說,物資絕無問題,但城中兵馬,一應調度,有林,孫兩位大人在看著,俱是朝廷命官,怎能瞞得過他們?」
李慶成莞爾道:「那倒是,紙里包不住火,總得找時機挑明的。」
孫岩松了口氣點頭:「臣以為,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趁著州尉與刺史都在,咱們聚作一席,殿下只需詳細說清,沒有說不動的道理。」
李慶成道:「此言有理。」
方青余忽然道:「若果真說不動呢?」
李慶成道:「怎會說不動?方卿太也多心,先看戲罷,待他們來了再說。」
孫岩連忙點頭,一時三人無話,朝戲台上看,高台上武生喝道:「呔——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鑼鼓紛響,唱作念打,霎是熱鬧。
武生唱完退下,又有花旦咿咿呀呀地卷著水袖上來,一刻鐘後,孫岩終於察覺到問題了。
孫岩正要開口,李慶成卻眉毛一動:「刺史上哪去了?州尉怎麼也沒來?」
孫岩的疑惑已到頂點,只覺今夜大小事俱是不尋常至極。
孫岩道:「是啊……兩位大人怎麼……」
李慶成早就猜到孫岩想藉機走開,笑道:「你去找找?別都掉茅坑裡了。」
孫岩抹了把汗,朝園外匆匆走去。
「怎麼辦?」李慶成斂了笑容,沉聲道:「刺史估計已經跑遠了。」
方青余道:「我追上去把他殺了麼。」
李慶成抿唇不語,眯起雙眼,以箸敲了敲酒杯,忽然間鷹翅扑打聲響,海東青從身後飛來,落在他的肩膀上。
李慶成三兩下解開海東青爪上的布條,上書三字:「聞鐘山。」
不是繞路回州尉府就好,既已知道去向,遲早能追上。李慶成鬆了口氣,說:「慕哥追到人了,走,顧不得這裡了。」旋即與方青余起身離席。
孫岩正站在門外詢問,得知刺史藉故傳話,卻是一路出府,上轎就走,正沒主意間李慶成又從背後轉出來。
李慶成:「孫兄,家裡還有事,告辭了。」
方青余:「國舅爺,告辭。」
孫岩一頭霧水,忙追在二人身後道:「殿……李公子請留步。」
李慶成頭也不回擺了擺手,孫岩只得道:「公子慢走!」
孫岩一轉身,卻見孫誠滿臉恐懼,問:「又怎麼了?」
孫誠道:「方才派去尋的人回來了,聽說……聽說州尉過東大街時遭了刺客,被大卸八塊,死無全屍……」
孫岩眼中滿是難言神色,喘了片刻,倚在石獅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