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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梅手

2023-09-23 20:22:49 作者: 非天夜翔
    孫府富麗堂皇,七十餘間大院套著百餘間小院,赫然占據了汀城東隅足有四條長街的區域,幾可與虞國王府相比。

    傍晚時唐鴻辦完事回城來,到得孫府外叩門,自有家丁接待,入大門,邁二門,層層錯落,宅院內繞得唐鴻暈頭轉向,被領至邊院正廳,方見孫岩居主位,李慶成占左下主客位,隨手撇著茶碗閒聊。

    廳內又滿滿地坐了五六名老頭子,看模樣都是孫岩的叔伯輩人。

    張慕與方青餘一聲不吭,站在李慶成身後。

    「回來了?」李慶成道。

    唐鴻抱拳躬身:「按足公子吩咐辦了。」

    孫岩看著唐鴻,正要起身,李慶成道:「麾下小廝,方才著他出城去辦點事。」

    孫岩連連點頭,又道:「去年秋的收成,商賦俱比往年高,但北疆一戰,京師抽得也比往年厲害,待到入冬,光景卻不及前幾年了。」

    李慶成淡淡道:「總會好起來的,匈奴再多,總有全殺完的時候,再過數年,待朝中安穩,小天子登基,愚弟覺得朝中……」說畢抬手虛虛一拱:「也該對邊疆用兵了。」

    一名老者頻頻點頭,撫須道:「李公子是何處人?」

    李慶成笑道:「先父是秦州人,可有好些年未曾回去了。」

    數名老者彼此交談,孫岩又道:「李公子遠道而來,橫豎無事,便在寒舍多盤桓數日,你我一見投緣,張兄又是故交,還請切勿嫌棄。」

    李慶成笑道:「若連孫家都嫌棄,天下便無住得下腳的地方了。」

    眾人笑,李慶成又道:「都道京師皇宮氣派,如今看來,兄台府上卻也不輸天子家。」

    孫岩忙連聲謙讓,見李慶成將起未起,旋道:「這便請先用膳?」

    李慶成欣然點頭,孫岩將客人引到東廂,下人已擺上飯,孫誠招待張慕,方青余,唐鴻三人坐一桌,孫岩與李慶成一桌,席間由族中老人作陪,所談無非是西川風土人情,北疆戰事等閒話,李慶成隻字不提自己身份,孫岩也默契地沒有多問。

    孫岩朝族老介紹時,只道:「這位是李公子。」而多的便不再說。孫族人俱是人精,李慶成願意透露多少,透露到什麼程度,全由他自己把握。

    一頓飯後,老人們告辭,分回各房,李慶成與孫岩方有了單獨相處的機會。

    還有不到十天便是年節,西川全城細雪紛飛,李慶成與孫岩並肩穿過迴廊,張慕與方青余,唐鴻遠遠跟在身後。

    李慶成停下腳步。

    孫岩長長出了口氣,搖頭苦笑,撩起袍襟便拜,李慶成忙把孫岩扶住。

    「不需拘禮。」李慶成微笑道:「你我兄弟相稱就是。」

    孫岩哪敢和當朝太子兄弟相稱,忙道:「殿下說笑了,現西川事態未明,府里三叔,四叔又與西川參知,州尹交好,人前不敢以君臣之禮相見。」

    李慶成道:「特別時期,無需拘於小節。孫兄……」

    孫岩道:「微臣萬不敢當。」

    李慶成淡淡道:「孫岩。」

    孫岩躬身道:「臣在。」

    「你妹妹呢。」李慶成道:「好些年了,一直未聽她消息。」

    孫岩黯然道:「舍妹被方皇后接進宮去了,預備明年成婚。」

    君臣二人各懷心思,站在那漫天飛雪的庭院內,俱是沉默不語,李慶成低低一聲嘆息。

    李慶成開口道:「孫岩……」

    孫岩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慶成搖了搖頭,孫岩道:「臣斗膽進言,此事殿下不可操之過急,這段時日,就請殿下不棄,在府上稍住數月。」

    李慶成緩緩點頭,瞳中映出滿園梅花殷紅似血。

    「萬一走漏了風聲,反倒連累你整族人,不妥。」李慶成道:「城中有宅子麼?」

    孫岩先是一怔,李慶成雖身無分文,卻懶懶道:「自楓城東來,我還帶著點銀錢,這便麻煩你……」

    孫岩道:「殿下可是瞧不起臣?!」

    李慶成笑了起來,拍了拍孫岩的肩:「孫岩,我落難至此,蒙你款待,已十分承情,來日之事,誰也說不準,不能再給你添麻煩了。」

    遠遠站著的張慕聽在耳中,忽然開口道:「孫岩。」

    孫岩只得道:「既是如此,臣去為殿下挑一間寬敞的宅子。」

    李慶成吩咐道:「與你孫家不須隔得太遠,西城處便可,切記儘快。否則年末你家客人絡繹上門,方青余又是通緝犯,人來人往,難保沒有不認識的。」

    孫岩點頭,李慶成道:「銀錢……」

    孫岩道:「殿下此話不可再提,否則臣實在無顏見先帝了。」

    李慶成眼內清澈,蘊著笑意,道:「如此便不言一個『謝』字了,今日你為我做的,我都記在心裡,去罷。」

    孫岩躬身告退,李慶成站著發了一會呆,轉身回客房。

    孫家豪富,為李慶成備的客房在東廂,院內收拾得極是乾淨,花園寬敞,更有假山小池,六間客房擁著中間的院落,宛如一處人間仙境。

    李慶成讓方青余與唐鴻各選一間,自己仍與張慕一間房,屏風隔了內外兩停,李慶成睡內間,張慕睡外間的小廝床。

    李慶成遣開孫岩派來的下人,逕自進了房歇下。

    黑暗裡,張慕忽然開口道:「他……」

    李慶成的聲音平穩:「慕哥,睡覺。」

    張慕不吭聲了,李慶成又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也不是說話的時候。」

    一宿無話。

    翌日張慕起得甚早,於孫宅內輕車熟路,穿過迴廊,在東西廂相隔的花園內站了一會。

    滿園梅花沁人香味飄來,寒冬臘月,一面大池已結了厚厚的冰。

    張慕提襟轉出長廊,站在空地中,雙掌前按,扎了個馬步。

    孫岩親自領著府內下人,捧著早膳食盒從東廂過來,穿過長廊時轉頭,停下腳步。

    「少爺。」管家躬身道。

    孫岩示意不可驚擾了張慕,低聲道:「你們將食盒捧到西廂去,說話時須得恭敬。」

    管家接過,帶著下人們走了。孫岩行出花園內,站在張慕身旁,也擺了馬步。

    張慕雙掌一攏,邁開步伐,打的並非鷹武,孫岩亦步亦趨,動作幾與張慕一致,二人手臂劃圈,起手時一環套一環,拳掌之意隱隱切合這滿園梅花,翻掌平抹,猶如拈花頎指,妙不可言。

    孫岩跟著張慕打完一套拳,哂道:「一別經年,慕哥兒還記得我孫家的折梅手。」

    張慕站著沉思,片刻後開口道:「孫老諄諄教導,自該記得。如今卻不知孫老何在。」

    孫岩自顧自地在花園旁的石椅上坐了:「家父已不再打理族中事務,在汀城外十里地的聞鐘山上潛心修道。」

    張慕緩緩點了點頭,孫岩道:「你今生便跟著太子了?」

    張慕沒有回答。

    孫岩:「慕哥兒,你我相識十餘載,當初一聲不吭,說走就走了。進京這些年裡,也不見來封信,你不夠義氣。」

    張慕:「我家被燒了,無處可去。」

    孫岩嘆了口氣:「為何不來孫家?」

    張慕沉默,孫岩又道:「當年那場大火起得霎是蹊蹺,虞帝也未曾下旨徹查……」

    張慕:「不必再說。」

    孫岩哂道:「是,不提也罷,來日有何計較?」

    張慕又靜了會,忽然道:「孫岩,你是我朋友。」

    孫岩起身道:「慕哥兒,我也知道你想說什麼,正想尋個時間,與你談談。」

    「是否襄助殿下,此事我不能做主。族中老小俱看著,這些年裡,我接任當家之位,不可行錯一步,不可落錯一子……」孫岩道:「你我私交雖篤,但族老們未必便認得你。」

    張慕道:「殿下是個念舊的人。」

    孫岩搖頭道:「殿下念舊,他們不念舊,他們只認錢,皇位上坐的是誰,孫家上下其實並不關心……」

    張慕一揚眉,凌人之意盡顯,冷冷道:「你再說一次。」

    孫岩卻絲毫不懼,笑道:「慕哥兒,孫家於西川一地,昌榮已有四百年,這四百年中,改朝換代也經歷了不少,你明白不?」

    「沒有誰是穩坐王廷的天子。」孫岩道:「也沒有堅不可摧的江山。十六年前我父押對了注,孫家傾盡家力,為先帝提供了四十萬兩白銀,一百二十萬斤鐵,方換得今日榮寵。」

    「短短數年間,重新落子的時機又到了,這次應在我身上,不論私交,不論天命,不論黎民百姓生死,你用大道理來壓我也沒用,咱們只論前途。」

    「殿下要想得我孫族助力,就得許給孫家足夠的回報,同時證明他有入主京師的能力。」孫岩道。

    張慕說:「他有,也會。」

    孫岩笑道:「要待我親眼見到。」

    一院靜謐,孫岩忽道:「慕哥兒可是打算拔刀砍了我?」

    張慕道:「有這念頭。」

    孫岩莞爾,從懷中摸出一物,交到張慕手中。

    那是一把沉甸甸,純金打造的鷹羽鏢,張慕指頭一撮,嘩啦十六片薄金羽呈扇型攤開,再一撮,籠成薄薄的一疊,掂那重量,手工外加金重,起碼值三千兩銀子。

    張慕交給孫岩,示意不收,孫岩堅持不讓:「縱是他朝各為其主,你我自小相識,於這梅園中,跟隨父親學打拳,學練武的情誼永不會變。」

    張慕收了金羽,略一點頭,穿過迴廊朝邊廂去。

    孫岩又在園中坐了半個時辰,方前去見李慶成。

    李慶成用過早飯,正在翻一本西川物產通略,孫岩上前將置宅的事報了,李慶成抬頭道:「慕哥跟著去罷,你二人交情好。不需購置太大的宅,一切從簡。」

    張慕聽到著話,表情便有點僵,片刻後不自然地點頭,與孫岩前去城西辦事。

    「你怎知道他倆交情好?」方青余道。

    「你沒聽見?」李慶成眉頭微擰:「慕哥一日內提及孫岩三四次,張家據說也是西川的大族……」

    唐鴻坐在椅上,躬身擦戟,自從得了那把匈奴王的翻海戟,竟是愛不釋手,答道:「聽說葭城那武林世家雄踞一方,從西川至江州,甚至東海與秦州,武林派系都歸張家所統。」

    李慶成道:「那便是了,我看孫岩也像練家子。」

    方青余哂道:「孫家麼,家傳武學俱是女人使的折梅手二十五式,自保尚可,殺敵不行。」

    李慶成:「有舊誼也是理所當然。」

    方青余道:「你有什麼打算?」

    李慶成漫不經心道:「你該問他有什麼打算。」

    方青余笑著問:「那麼,請殿下點撥,孫家會有什麼打算?」

    李慶成道:「孫家想等著看。」

    「看什麼?」唐鴻抬頭道。

    李慶成合上書:「看一切能看的,他要觀察咱們。所以不能讓他看得太透,住在這兒送信,說話都不方便,到處都是眼睛耳朵,得搬出去。」

    不到一個時辰,張慕回來了。

    張慕道:「宅子選好了。」

    李慶成點頭,吩咐唐鴻:「你去帶著孫家派的小廝,把咱們東西從城外兵營,城內客棧搬到宅子去。」

    當天下午李慶成從孫府偏門離去,孫岩選的宅子乃是一家鹽商舊址,那鹽商捐了個官,帶著妻小上京師就任去了,年前方皇后篡位,血洗京城,鹽商也無音訊,想必是一道當了朝中餘黨陪葬,大宅唯兩名老僕看著,孫岩便使了些銀錢,私占了那宅邸,依舊令老僕看門。

    恰值李慶成前來,孫岩便將宅子順手送了他。

    李慶成家什不多,孫岩開私倉著人帶了些擺設與用具過來,堆在庭院內,李慶成下了車,見宅子雖許久未曾收拾,卻依稀仍帶著點豪富家的氣派,當即心懷大暢。

    後院內,孫岩負手站著,與方青余隨口閒聊。

    孫岩:「方將軍這些日子辛苦了。」

    方青余哂道:「臣子本份,有什麼辛苦的。」

    孫岩唏噓道:「臣子能當到這份上,旁的人不敢說,愚弟是萬萬辦不到的。」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個封兒,交到方青余手中,又道:「年節汀城繁華,方兄橫豎無事,不妨出去走走。愚弟一點心意,隨手花用,方兄切勿推辭。」

    方青余點了點頭,倒也不客氣,接過封兒便朝懷裡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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