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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9:26:29 作者: 大風不是木偶
趙辛點頭:「你說。」
「就是,關於我的……」劉語生頓了頓,垂下頭去,一副很不自信的神情,「我寫的那些是傻白甜,我知道,很多人都批評這種……如果只能給人安慰和快樂,那就很糟糕,對嗎?其實我也明白,所以我,怎麼說呢,我很自卑,尤其是在你面前,我一邊寫,一邊覺得自己在寫很糟糕的東西。
「可是這種糟糕的東西又能帶給我一些安慰,有時候我甚至感覺如果沒有它們,我就堅持不下去了。掛了電話之後我就一直在想,最後我得出的結論是就算它們很糟糕,它們也不是沒有價值、沒有意義的。因為……你聽過那句話吧?幸福的人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我覺得這句話的意思是,幸福是不需要被理解的,如果一個人很幸福,那他不需要別人理解他為什麼幸福,他也不需要別人理解那種幸福的感覺。只有一個人很不幸,很痛苦,那麼他才會需要別人理解他的感覺,他才會需要別人的感同身受,所以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不幸和痛苦,尋求著理解。」
劉語生抿了抿嘴唇,繼續說:「文學是不幸和痛苦的人尋求理解的方式,偉大的作品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這些作品展示了很多很多人共同的痛苦,或者共同的困境。但是就像我寫的那些,它們沒有展示什麼痛苦和困境,它們有什麼意義?我覺得,它們的意義在於……被痛苦的人看到。就像,『紅燭昏羅帳』是很快樂的,但是這種快樂建立在那個詩人已經老了的基礎上,他已經『鬢已星星也』了,所以他回憶起這種快樂,他才會緬懷,或者嚮往,或者更痛苦。快樂的人感受不到快樂的美好,只有痛苦的人才能感受到快樂的美好,快樂本身不是意義,痛苦的人眼中的快樂才是意義。所以如果我的那些傻白甜被痛苦的人看到了,哪怕他們也知道那只是一種幻想一種意.淫,但是他們因此追悼起自己曾經感受過的快樂,或者他們因此嚮往這種快樂,或者哪怕他們更痛苦了,這就是有意義的。」
趙辛怔怔地聽著劉語生的話,直到劉語生說完了,他還沒有反應過來。
劉語生怯怯地叫他:「趙辛?」
趙辛猛地睜大眼睛,忽然有種醍醐灌頂之感。原來是這樣嗎?那些他一向視為鴉片般提供精神快.感的,原來並不只是「快樂」,也並不只是「安慰」。當「快樂」落在痛苦的人的眼中,或許就是哀悼,是緬懷,是得不到,是更深的痛苦。
「所以最終還是痛苦,快樂也是痛苦,語生,你的意思是文學——或者說生命——就是這樣的?」
「……嗯。」
趙辛忍不住輕輕攥住劉語生的手,這一刻他有一種窺破秘密的預感,他和劉語生,兩個作者,兩個人,將要窺破某種秘密。既然生命的本質就是痛苦,是得不到、放不下、忘不掉、逃不開,是最終必然的分離和死亡——
「既然生命的本質就是痛苦,那為什麼還需要文學讓我們更痛苦?」既然文學最終不能給人純粹的快樂,那些作者、那些讀者,又何必不斷把自己的生命獻祭給文學受刑?「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是快樂的,落在平庸者眼裡成了痛苦;「一日看盡長安花」的騰達是快樂的,落在失意者眼裡成了痛苦;「卷上珠簾總不如」的年輕是快樂的, 落在蒼老者眼裡成了痛苦……原來每一行快樂的文字,都有著痛苦的註腳。
劉語生想了想,回答:「因為我們需要被理解,也想去理解別人的痛苦,就算……就算理解本身沒有用,對嗎?這是一種不合時宜的柔情,我覺得,寫書的人、讀書的人,都是靠這麼一種柔情撐著吧。」因為柔情,所以憐憫,憐憫是一切慈悲、理解、同情……的開始。寫書的人和讀書的人,因為各自懷著的柔情而相逢,然後一種痛苦看見另一種痛苦,一種痛苦撫慰另一種痛苦,一種痛苦理解另一種痛苦,原來寫作本身就是意義。
趙辛沉默,良久,良久。直到他和劉語生的手心都黏黏膩膩地汗濕,他抬起劉語生的手,鄭重地,吻在他的手背上。
這一刻趙辛有種被拯救的感覺,因為他已經相信,他會一直寫下去。就算他不寫耽美,他也會寫別的,就算他不寫,他也會寫散文和詩歌,就算他失去寫作的權利,那麼哪怕寫只能藏在抽屜里的日記,他也會寫。因為他確定了,他對這個世界永遠懷有柔情,也對眼前這個男孩兒永遠懷有柔情。
劉語生的臉有些紅,趙辛認真地說:「我覺得我簡直配不上你。」
劉語生搖頭:「不可能的,」他難得堅決地說,「在我這兒,你是最好的,方方面面都,最好。」
第78章
從劉語生口中聽見「最好」兩個字,趙辛忽然就卸了力氣。從上午九點過他走出家門,到他乘地鐵、乘高鐵、乘出租,見到劉語生,六個多小時過去了,他的嘴唇沒沾過一滴水。原因說出來有些難堪:喝了水就會想去衛生間,而他獨自一人拄著雙拐,太不方便。趙辛很渴很餓,手臂上的傷口被T恤捂著,傳來陣陣瘙癢。他不得不一直繃著股勁兒,才能令自己顯得不至太狼狽。
可是劉語生說,「最好」。他的手還被趙辛攥在手裡,臉頰和耳垂都發紅,只有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趙辛,鼓足勇氣似的,他說,「最好」。他這副樣子,簡直像是在說,「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