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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9:26:29 作者: 大風不是木偶
他早就知道劉語生家裡條件不好,窮,缺錢。可真正聽徐以寒說出這五千塊錢的事——「五千塊錢」四個字凝成一滴灼熱蠟淚,在他心臟上燒出一個黑漆漆的洞。
劉語生也不願意這樣,他知道,劉語生也不願這樣。
「哎,就這樣吧,」徐以寒沒對「八百塊」做出任何反應,他只是安慰趙辛說,「劉語生也拒絕你了是不是,你就別……太勉強自己。」
趙辛沒再說什麼,掛了電話。
他坐在書桌前,從窗戶望出去,可見一片蔥蘢綠意。這場景他已經太熟悉太熟悉。他住在這所大學的家屬樓里,父母都是大學教授,他殘疾,但從未因錢而窘迫,在他剛開始寫的時候母親甚至安慰他說,就算你不工作也沒問題,不要給自己壓力,也別太累了,好不好?而父親說,寫作是一件艱難的事,我們不要求你通過寫作賺大錢,所以你可以寫你想寫的。
而劉語生,劉語生的處境不是這樣的。
趙辛記得一位教當代文學的老師曾說,好的文字或許會令讀者感到不適、不舒服、不痛快,但正因如此好的文字才被讀者記住——或許不喜歡,但卻不得不記住。而劉語生寫了很多令讀者舒服又痛快的故事,要甜得甜要寵得寵,可以說是滿足了讀者們的意淫嗎,可以吧。誠然,徐以寒有理由說他寫獻媚的文字,有理由說他以獻媚的姿態面對讀者,但徐以寒不知道的是,獻媚賺來的錢,對他來說很重要:他要養活自己,贍養母親,支撐家庭。那個深夜當趙辛得知劉語生找編輯說想要提現時,他腦海中翻飛過千百個疑問,劉語生沒有親戚朋友可以借錢嗎?沒有自己的存款嗎?還是過著那麼拮据的生活嗎?那一刻趙辛甚至庸俗而真誠地想,如果他能養劉語生就好了,他不會再讓他這麼窘迫。
更令趙辛痛苦的是他知道劉語生並不想這樣——如果他的文字生來即獻媚,那麼他何必在自己已經成名之後,頂著抄襲的罵名,重新尋回《樓上的人》的男主角?他完全可以徹底遺忘那個殘疾男人,繼續寫他的甜膩幻境。如果他這個人生來即獻媚,那他何必選擇文字?這世界上有太多以獻媚獲利的方式,而文字大概是最無用的一種。
心靈可自由,但寫作不自由;理想有尊嚴,但生活無尊嚴。這其中的苦澀,也是因為劉語生,趙辛才恍然大悟。
他沒法怪他,沒資格蔑視他,他只是很想抱抱他,很想給他一些安慰。
第48章
方文快步回到辦公室,幾乎是有些興奮地打開電腦。他再次呂緯甫的更新,同時調出之前幾次更新的文檔,每讀到一處轉折,他就讓張莉幫忙在之前的文檔里搜索關鍵詞,對細節進行核對。
方文的語速越來越快,認真得鼻尖都快頂到屏幕上。二十分鐘後,他關掉網頁,沖張莉露出一個弧度很大的笑:「謝謝你了。」
「這麼開心?」張莉笑著說,「呂緯甫的更新里沒有bug吧?」
「沒bug,他的邏輯很嚴密,我沒想到……真是沒想到,」方文抓起桌上的杯子猛灌一口涼水,「他竟然能把罐頭帶魚的筆誤硬生生扭回來。」
「唔,真厲害。」張莉點點頭,看著方文。這男人戴一副鏡片很厚的眼鏡,身體瘦得像麻杆,面色倒是神采奕奕。她無端地想起孔乙己——回字有四種寫法——她想如果方文穿一襲長袍,那就太像孔乙己了。
因為這奇怪的想法,張莉兀自笑了笑:「方文。」
「嗯?」
「我想跟你說……」張莉湊近他,把聲音放得很輕,「以後,你還是不要和徐總爭辯了吧。他畢竟是老闆啊,對吧?」
方文看著張莉,臉上的興奮一掃而光,幾秒後他笑了一下。
這一笑,有點無奈又有點窘迫,似乎還帶點害羞,總之不像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的笑容。方文輕嘆一聲:「我當時太著急了……確實不該反駁他的。」
「其實我覺得你是對的,」張莉誠懇道,「但畢竟……畢竟咱們就是個打工的麼。徐總那個人,你別看他年紀輕沒什麼架子,其實手段多著呢,你和他對著幹,吃力不討好的。」
方文點頭:「是,我知道……我這人,」他又笑了一下,語氣滿是嘲弄,「我這人就是記吃不記打,在上一家雜誌社就是,因為版面的問題和主編大吵一架,然後才被朋友介紹到徐總這兒來的。」
張莉好奇地問:「什麼版面問題?」
「每期雜誌都有相對重要的版面位置,比如排在卷首語後面的第一篇,」方文說,「當時我帶一個作者,主編帶一個作者,我讓主編給我的作者一期好位置,他不干……就吵起來了,差點動手。」
張莉:「然後你就辭職了?」
「嗯,待不下去了。」
「你……你真是夠較真的,」張莉打量方文的辦公桌,電腦,碳素筆,厚厚一沓草稿紙,一本包了書皮的書,「所以版面就是個位置嘛,就這麼重要嗎?」
「是啊,現在再想想,也沒那麼重要,至少沒工作重要,」方文語氣淡淡的,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但你知道,我是個編輯,我的工作就是看改……什麼是好的什麼是不好的,我能判斷得出來。我看著一篇,被另一篇比它差勁的擠在後面,我實在是忍不住。都是作者辛苦寫出來的,都是千字五百的稿費,但它們是有高下之分的,憑什麼壞的排在好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