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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31 12:12:47 作者: 芥野
    這句話從過往某個陰雨連綿的夏季悄然醞釀發酵,他原本以為它會永遠不見天日——至少不會如此快速地破土而出,可卻在現如今情緒翻湧之際,如此輕而易舉地脫口了。

    凌存哽住,不知所措地喊了他一聲「霍哥」。

    「小時候你追著砸我家玻璃的小孩揍的時候我就在想,」霍勁羽低垂著眼眸,不動聲色地打斷了他的話,「你這樣的人,總是在為別人奔波,不累麼?明明知道會受傷,明明知道事情很麻煩、很消耗心力,居然還能全力以赴、毫不後悔地去做——哪怕是為了一個對你而言並不重要的人。」

    「……我不明白,但卻很喜歡你那樣做。即便你會因此受傷。」

    被追債的日子糟糕透了。

    被潑了滿牆滿門的紅油漆,病榻纏綿的母親看不得這些。霍勁羽中學時期是走讀,中午回家吃飯,只能草草吃掉桌上半餿的剩菜,輕手輕腳地提桶接水,用那塊破了幾個洞的舊抹布面無表情地擦門。擦了多久不記得了,留在記憶里的只有強烈的疲憊感,和想要從樓梯上往下跳的衝動。

    人生為什麼非得那麼苦不可?

    親戚蔑視嫌惡的目光,父親過去同事的竊竊私語,追債人凶神惡煞的模樣……一切混雜在一起,小山一樣堆在十四歲的少年霍勁羽身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聽到風言風語就對他充滿惡意的小孩並不少,砸玻璃、扔石子、扮鬼臉,屢見不鮮。

    更多的人站在離他很遠的地方,以一種觀看動物園圍欄里因被困而癲狂的猴子一樣同情摻雜憐憫的目光看待他。

    那眼神並不冰冷,更不如烙鐵般炙熱,卻深深印刻在他每個噩夢的邊緣,夜夜驚起他一身冷汗,直至今日。

    「我一直在想,如果凌叔叔沒有出那筆錢,沒有供我讀大學,我現在的人生會變成什麼樣?」

    霍勁羽擰上跌打酒的瓶蓋,冰冷的指尖隔著厚厚的紗布觸碰凌存的傷口,躊躇不定。

    「……大概會和地獄沒什麼兩樣,洗盤子、送外賣,還是汽車修理?……汽車修理都得有大專學歷。但更大的可能是——」

    「我媽熬不過這樣的日子,我也熬不過。」

    霍勁羽時常覺得,基因的力量是無比強大的,雖然它可能只在生活潛移默化的部分體現。

    譬如,母親年輕時戀愛腦,愛人品堪憂的父親深入骨髓,不惜悔婚私奔都要跟他走,最後卻被推了一身的債務,像垃圾一樣被一併拋棄。

    他在大家眼裡是學神,是逆襲的榜樣,是靠努力改變人生的最佳奮鬥者,是良好的合作夥伴,但實際上和母親並沒有什麼分別。

    都是那種會因為別人的一點兒好就光速淪陷,沉迷其中,再難拔出的人。

    ——更何況,他遇見的是凌存。

    就是清楚地知道對方不是父親那樣的人渣,偏偏是完全相反的對立面,習慣性承擔責任到近乎病態的程度,才會愈發不可控地沉迷。

    「霍哥,我把那幾個砸你家玻璃的小混蛋全揍了一頓!他們以後一定不敢再來找你的麻煩了,哈哈!」

    即便臉上帶著傷,掛彩到奼紫嫣紅,都能囂張地笑著。

    「霍哥,我媽媽灌了新的香腸,我給你拿點兒,特別好吃,就是姜有點多——你能吃薑嗎?」

    一併推到他手裡的還有超市的購物卡和成打的打折券。

    「霍哥,我爸說我們上學順路,你要我一起搭車嗎?」

    然後學費就被凌叔叔「順便」代繳了。

    「霍哥,這麼難的題你都會!能不能教教我?」

    家教的外快工作找上門。

    「我要是能成為霍哥這麼厲害的人就好了!一定很酷。」

    凌存熱烈又專注地注視著他,如同他是他世界裡唯一珍視的大英雄。他幾乎相信了這樣虛無的神話,竭盡全力變得更加優秀,以期盼能夠匹配上凌存的憧憬——一切只是因為不想讓他失望而已。

    「霍哥。」

    「霍哥!」

    「霍哥……」

    一聲聲熱切的呼喊。

    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從單純感謝那個彆扭陽光的小男孩將他從黑暗的生活里打撈起來的恩情,不知不覺過渡到光是看著對方抽條成少年而變得乾淨好看的背脊,就感到心跳加速、情愫暗生了。

    霍勁羽摸索口袋,拿出一支煙,顫抖著手打了好幾下打火機,竄出的火苗才將煙點燃。

    凌存睜大眼睛盯著那點明滅的火星——他的記憶里,霍勁羽是個克制謹慎的人,從不吸菸,也不怎麼沾酒。

    今天是難得的破例。

    窗外又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仿佛半小時前夕陽的橙色餘暉是他轉瞬即逝的幻覺。

    「唉……」

    霍勁羽第一次毫不避諱地在凌存面前抽菸,他以前總是糾結於完美的形象管理,在律所里抽菸都得避著凌存、噴除味的香水。

    但現在,不知道是情難自已,還是破罐子破摔,他徹底放棄了端莊,聲音喑啞道:「我該拿你怎麼辦呢?」

    這近乎於絕望的表白。

    ……不,這就是表白。

    凌存斟酌著張口:「霍勁羽,其實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話音還未完全落下,霍勁羽便將他攬入自己的懷中,面頰貼著他的脖頸,聲音悶悶的:「一會兒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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