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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31 12:12:47 作者: 芥野
溫演沿著街道走了大約十五分鐘,就看到嵌著金字的公墓標。
他在門口看守處買了兩支菊花抱在懷裡,嫻熟地沿著鵝卵石小徑朝著更高的地界去。
溫演到達凌峰墓前的時候,凌存已經到了。
他的手裡提著甜品店粉色的包裝盒和一袋水果,半蹲在凌峰的墓前,低聲說著些什麼,指尖一下一下摩挲著青灰色的墓碑。
墓碑很乾淨,一看就是有人按時來打掃,沒有積灰。
一隻灰頭土臉的小貓從灌木叢里鑽了出來,懶洋洋地半躺倒在凌存的腿邊,有一下沒一下地、軟綿綿地叫著。
凌存熟練地摸了摸它的腦袋,像是經常和它見面,還掰了小半塊蛋糕給它吃。
「爸爸,我最近遇到了很難克服的事情。」
磨蹭了好一會兒,凌存才扭扭捏捏地說出了此行的目的。
像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似的,他微微提高音量,也讓躲藏在灌木之後的溫演能夠清晰地聽見他話語的內容。
凌存打開他特意買的低度酒,擰瓶蓋的動作很生疏。
大家都知道凌存從不喝酒,他討厭一切可能把生活和人生變得亂七八糟的東西。
溫演想,如果凌峰還活著,一定會一面大笑,一面用那寬厚的手掌按住凌存炸毛但柔軟的髮絲,豪爽地說:「我們小存也到了會有自己的秘密的年紀了呀!」
「您還記得溫演嗎?就是小時候總來我家和我一起搭積木、但不怎麼愛說話的那個男孩子。您離開我的那天,他也在家裡陪我生日。那天雨下得很大,我和他打的是同一把傘,傘面上的圖案是彩虹和小棕熊……」
這些細節,溫演全都不記得了。
當時事發突然,凌存幾乎是在得到消息的瞬間就淚如雨下。
溫演打著傘,手被雨水混雜著風吹過來的冷氣凍得發紫,眼睛裡只能看見凌存掛滿淚水、被霓虹燈照得發亮的面龐。
「我想說的是,在您離開之後,我遇到了很多事情。裡面不乏一些很壞的、很糟糕的事情。誠實地說,我遇到了一個有嚴重暴力傾向的戀童癖,他當年傷害了我的朋友,害得他的人生徹底毀了。山火事件過後好幾年,他悄悄地回到小鎮,試圖報復溫演,卻假裝我才是他的目標。溫演再一次……保護了我,儘管那並不是我想要的。」
「小的時候,您對我說,這個世界上只有父母會無條件保護自己的孩子,而孩子並不一定能夠做到無條件地保護父母。我深以為然,保護是需要勇氣和慣性的,如果不是長期保持著『我要保護某人』的心態,是無法做到在危機降臨的第一時間就做出反應的。」
凌存的語速很慢、很平緩,一點都不像他平時扯著嗓子嚷嚷、如同下一秒就要和誰吵架一般的模樣。
溫演被忽然降落的細水珠砸到了臉,昂頭看天,才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烏雲的縫隙收攏,忽然開始下起雨來。
「我朋友遇險的時候,我差點做了懦夫。儘管最後我回頭也沒能為他做些什麼,還招惹上了奇怪的惡徒,我也不後悔。可是這樣的事情越是發生,我越是感到奇怪……奇怪於溫演這個人。他到底為什麼,每次都能精準地出現在我狼狽不堪、需要幫助的時刻呢?」
啪嗒——、啪嗒。
「他是時時刻刻在看著我嗎?還是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就下意識地把我當成了一件易碎的物品來對待?他覺得我是值得保護的、脆弱的、難以獨當一面的,所以像是施捨一般,輕飄飄地將沉重的幫助如同蛛絲般懸垂在我的面前。」
地面逐漸被雨點覆蓋,呈現出更深一層的色彩。濕漉漉的,像是某種兩棲動物剛從水中出來時的皮膚。
「……我不否認他的善意是真摯的,甚至的確是我所需要的。我甚至隱隱地對有他兜底這件事情產生了一種莫名的依賴……這種依賴令我感到恐懼。我不由地想,如果不能事事依靠自己解決,而習慣性地去尋求他人的幫助的話,倘若哪天孤立無援,難不成要在原地等死嗎?況且人活在這世界上,死亡或是悲傷的時候,總是只有自己一個人。」
雨滴砸在樹葉和草叢上的聲音悶鈍而細長。
「而且,我也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麼。他做事總是很沒邏輯,好像任何事都是隨心所欲之下的產物。他對我產生的「興趣」,也不過是隨時都能消散的無根浮萍,不能長久。去期待這樣的東西,會顯得我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人的呼吸聲,在雨水的噪聲里,脆弱到像是幾乎不存在一般。
「……我不能再和他繼續做朋友了。我甚至沒辦法允許他再朝我靠近哪怕一點點。爸爸,你說我到底該怎麼辦呢?」
溫演注視著凌存徹底淋濕的、瘦削的背影,喉頭微動。
第23章 互相試探
凌存的自尊心總是過剩,這讓他更容易被情緒刺傷。
就像盛滿了水的水杯,稍稍觸碰一下,就會有無法承受晃動的水珠沿著杯壁顫巍巍地滑落。
溫演此刻能夠清晰地意識到,凌存其實並不喜歡被誰——除了父親之外的任何人保護。
他固執地認為被保護會讓他處於關係中的弱勢,因而喪失了最基礎的安全感。
雨越下越大,溫演沒打傘,只是靠在高聳的樹下,注視著凌存同樣被雨水徹底打濕的消瘦背影。脊椎的凸起藏在寬大的衣衫之下,泛著淡淡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