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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這是曾經如堇色山茶一般美好而辛香的淮。是他在那些樹蔭盛濃的夏日早早就到畫室去等待,並且無數次在樓下徹夜為之徘徊的刻骨銘心的初戀。是在他絕望輕生時,未曾多慮便要把自己接到家裡來細心照料關愛的女子。是母親死後善意收留並且陪伴他直到成年的恩人,是自少年時代起便念念不忘的,他的愛。
她的善美,原本應該讓她安然地活在一個男子的至死不渝的愛戀之中,直到毫無痛苦地沉睡在由美麗回憶鋪成的天鵝絨溫床上,安樂美滿地告別這個人間。
而她先在卻獨自一人深陷在一個完全黑暗的盲的世界,因病痛而艱難掙扎。她的慘不忍睹,正如同刀刃一般銳不可當地捅入這個男子的瞳孔。
簡生終於淚如雨下。
她那個夜晚的發作,成為此後的日子裡十分常見的情形。由於病理造成的呼吸衰竭與心律驟停,已經有兩次被送入搶救室搶救。
在那個冬天,在那段最後的日子裡,離開病床,她每日所能賴以行動的,只有輪椅,以及簡生托著她的雙臂。
失去一切能力。每時每刻需要有人照顧。在病房的陽台上長時間的靜默,然後會突如其來地開始發作。淮的神經受損狀況急速惡化,沒有任何藥物能夠挽救。
那夜蕭寒。窗外颳風,玻璃一直顫抖。病房中只有煞白的燈光,外面的夜漸漸深了。到了睡覺時間,簡生依舊把她從輪椅上抱起,放到床上去。托著她,看到她已經瘦得形銷骨立,感覺她在自己手上輕得像一把憔悴邋遢的枯草。
她被抱起並且貼近簡生胸膛的時候,簡生聽到她嘴裡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她已經盲了,卻執意要說出什麼。簡生將她放到床上,然後一次次俯下身去,將耳朵貼在她的嘴唇上,希圖能夠聽清她的言語。但是除了含混不清的喉音,他什麼都聽不到。
淮黯然無神的黑眼睛裡滾出灼熱的淚水。那麼的燙。聲音越來越細弱,漸漸消亡。簡生跪在床邊,握著她冰涼的手。
你要說什麼,淮,你要說什麼……
他胸腔中有強大靜默的力量緩緩壓迫下來,壓迫他直到深深地伏下身軀,埋下頭去。那個時刻他亦是盲,並且失聰的。
就這樣他又看到她。
在今生開始的那一個瞬間裡,在被蓊鬱綠色所漂染的少年時代伊始的夏天,他第一次去找她。
少年緊張地來到她的家門前,輕輕地叩敲。她披一件隨意的深色墜質睡衣,嘴裡叼著的一枝炭筆,手裡抱著一卷卡紙,另只手騰出來開門。頭髮挽起來,脖頸頎長,鎖骨似清瘦的少年一般突出。面孔上的輪闊乾淨清晰。膚色潔白,如同樓下綻放的廣玉蘭。身上有著植物的辛香。
她表情詫異地望著這個心緒緊張的少年。
少年忐忑不安地問,我可以不可以到你的班上去學畫畫?
她愣了一下,微笑著說,當然可以。
少年竟興奮地語無倫次。謝謝,謝謝……
10
是否親自見過死亡。
你透過玻璃,親眼看到她躺在那裡。又開始劇烈而又無力地抽搐。因為頭部劇痛而在那裡孤獨無依地發出最後一聲嘶啞吟喚。早已不能說話。盲。涎水淌出,小便失禁,喪失自控。身體被迫裸露,氣管被插入。接滿了管子,連上周圍布滿的儀器。持續地進行心肺復甦。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腦室角白質嚴重病變。髓鞘病灶硬化發白。她已經失去知覺,無法恢復。只有呼吸機苟延著氣息灌入,與呼出。護士拿著一紙病危通知,找家屬。把筆塞在老人手上,讓她補上簽字。
老人尚且握著筆在那裡顫抖,虛軟。你去攙扶她。
十分鐘之間,她出現了最後一次心跳。幾絲自主呼吸。
二十分鐘之後,瞳孔放大。心跳和呼吸全部停止。她安靜下來。不在掙扎並且痛苦。閉著眼睛躺在那裡。如同是安睡。
三十分鐘之後,醫生放棄。拆掉儀器,各種紊亂的導管。把白色被單拉上,覆蓋她的身體。然後他們正在向你走過來。
可是為什麼,那夜只要你一閉上眼,便可看見她的臉。
看到她在你的生命中刻下的印跡。那些時時刻刻。那是當她還活著的時候,給過你的記憶,和那些輕緩稀薄的肢體觸覺。包括所有言不由衷之間,彼此最為哽咽的愧對與遺憾。那是親人般的深深印刻。而她的那張鮮活的臉,以及曾經撫摸過你面頰的手,已經遁入冰冷,與最徹底的生之喪失。
她離開之前依然沒能夠留下任何的話語。她的走,闕如了當,十分乾淨。一如她的生。
在醫院中,簡生當即得知她的死。那個瞬間他卻一直是站定那裡,連淚都未落。
淮病重之時,他不是沒有為之生悲而泣下。然而她此番徹底離世,他卻能夠淡然擔當起來。只覺得一切太過迅疾和不真,如同是一面因為倉促捏造而漏洞百出的假象,容易讓人一笑置之,就此忽略。亦仿佛是得知她徹底告別了病痛,放下心來。
是否意識中,覺得她始終還是在那裡,因此不覺得悲傷。抑或,那種大悲抵達某種內心深處的底線,一如大愛無言,大言稀聲,反倒靜寂下來,只能在日後漫長漫長的歲月中抱懷思切。
淮被兩個因為慣見生死而面無表情的醫護人員推向太平間。沿著走廊,淮平平穩穩地漸漸消失,萬分安詳。仿佛穿越通道,便可以抵達另一個更為美好的世界。她緩緩地經過簡生的身邊的時候,他沒有靠近,站定那裡,目光一直膠著在上面,胸中只有深海海底一樣的至靜,與無光。
倒是淮的母親和妹妹悲痛難以自制。老人癱軟在走廊的座椅上,痛哭流涕,其情其景讓人揪心。他心不忍,良久之後,便走到她面前蹲下來,把老人背起,走出醫院。
那夜是寂靜沌重。無風,無月。稀疏寥落的星辰釘在夜幕,閃著極微弱的光。他背著淮的母親在路邊站著等計程車,要帶她們回家去歇息。
已經是凌晨。而這個倦意的人間還未甦醒。
11
十一月的北京下初雪。葉藍從英國給卡桑電話,告訴她聖誕節假期回來看她。她在電話里說,去婦幼醫院住著,卡桑。現在就去。
她在這邊回答,好,好。你盡可放心。
她在醫院獨自待產。身邊的年輕准媽媽們大都有大群親人陪在身邊,但她並不覺得有何羨慕。已經覺得非常安心和滿足。這總比臨產前一個小時還要在加德滿都一家小餐館裡切洋蔥要好。
那日她還在床上昏昏沉沉睡著,便覺有人撫她的臉。她睜開眼睛看見葉藍。一瞬間快樂而欣喜,伸手去抓住葉藍的手腕。
你回來了,葉藍。
她又是坐著長時間的飛機從地球另一邊迫不及待回來,只為來看望她。卡桑深知,這般的掛心和真切,若是一個情人,還可以用熱戀的感情來解釋。但她只是年少時的一個朋友。這樣做,不知有多難得。
葉藍俯下身來,親吻她的額。臉上有舒展開來的笑容。她一直都是那麼美。
孩子出生那夜,又是下大雪。她只是筋疲力盡,心中並無欣喜。尤其看到他剛剛來到世間,小得如同一隻鼠,不甚堪憐,身上滿是粘液與血,皮肉完全皺皺巴巴,糨糊般血肉模糊的一團,拿在手裡,只有兩隻巴掌大小,給人以觸目驚心之感,亦十分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