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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這歲月的安寧靜好,叫人無限清晰地看到生之優美。總是要涉過這麼泥濘渾濁的路,才能嘗得到藏在命運最深處的甜蜜。反而言之,人也正是因為期待著這樣的時刻,才戀戀不捨地生。而這人世也因每個人要住在自己的夢境裡,才變得無限廣大浩淼。廣大到我們反而一再遺落最初的夢境,不復追尋。

    這種悖論,足以概括所有悖論中的生。

    淮,若我不曾愛你,我便不會能夠走這麼遠的路,穿過這麼繁盛的記憶,來抵達這一方天地。這其中看起來有焦灼和惘然,但是我始終記得它的美與好。我從未曾迴避我們之間的不可能。因我們在世俗目光之中,並不是盡善盡美的一對。甚至不能夠說是一對。但你知道,我們在這個世上,所能真正給出的愛,就那麼一次,所能真正做出的好,也就那麼一點,剩下的都留給了自己,用以修繕並苟且自己的生。 而我若沒有你,連苟且自身都是晦澀不甘,所以我一定要有你在,才能夠擁有完滿。因此你不必覺得這感情的無由和龐大,以至於難以接納並且相信。畢竟說到底,我如此甘願而執拗地去擔當對你的感情,亦不過是為了填補自己的生。這應當是一種善意的自私,是所有盛大的感情背後最真實卻最不為人知的本因。

    那晚散步的時候,他如是說。

    這日的冬夜,天地森然,抬頭有著暗藍的厚重雲朵,在夜幕之上如同歌聲一般飄搖。他們一路走過玲溪的蕭索街衢,身後是一地氤氳的月光,靜默照耀。

    8

    他們在玲溪的那幾日,舊地重遊,四處散步,十分感慨。帶上乾糧,搭車去遙遠的湖畔閒坐,一呆就是一整天。簡生背著畫板和顏料,整日地寫生。畫些簡簡單單的水粉,或者鋼筆速寫,坐在那裡下筆的時候,孩童一般專注天真。她無限欣喜地坐在他旁邊,看他畫畫。看得心生憐憫,忍不住想要摸摸他的頭。恍然中覺得他還是那個暑假在自己的美術班上畫素描的少年,寂寞而安靜地坐在角落,畫架的背後露出他半邊英俊的臉,目光之中兀自有一泊湖水般的憂傷,和深情。

    他落落拓拓,幾筆就成就一幅小作。孩子般驕傲地拿到淮的面前去,喜歡麼。他總是問。淮接過他的畫,隔一定距離煞有介事地端詳。

    簡生不知道,其實淮的復視已經嚴重到使她看到的畫面遠非本身的模樣。

    那日她心情格外好,邀他去爬山,就像多年前那次上山采景一樣。只是大概因為很久沒有人上山,道路濕滑,小徑的有些路段已經被叢生的植物所掩埋,只剩中間極窄的一條縫。這一次是簡生走在了淮的前面,他伸出手,說,來,淮,過來。

    淮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這個瞬間被時光顛倒了真相,多麼令人傷懷。多年前,她正是這樣走在簡生的前面,回頭發現少年剛剛摔倒了爬起,紅著臉看她。她伸出手來,說,來,簡生,過來。

    物是人非。她懷著感慨的心情,一路跟著這個男子上山去。簡生一再轉過身來問她,你要不要休息,要不要回去。她都微笑著搖頭。

    她是累的,並且疼痛。但她一言不發,低頭堅持走,不肯回頭。這滿山的高大樹木在頭頂森森密密地遮住了陰霾的天色,林子裡格外的陰冷。水霧瀰漫,鳥的破啼之聲反反覆覆迴蕩,單薄而憂鬱。

    在山頂,他們眺望熟悉的風景。南方山山林林的綠色在冬日裡顯得灰暗而蒼茫,覆蓋著一層若有若無的霧氣,不如夏日濃盛蒼翠。冷風呼嘯而來,貫穿心肺。這一切風景在她眼中都只有一片模糊,影像交相重疊,像是拼接錯位的膠片。這麼久以來,她早就已經習慣這疾病帶來的視覺效果,並且始終沒有對人說起。但是她在那一刻不知為何,心中竟因無法看清這記憶的真相而湧起一陣無由的悲鬱。那種心情鈍重地擊在心上,似有長久的震顫和回聲無法平息。

    他們並肩站了一會兒,各自沉默地懷著感慨的心事,一言不發。一如多年前那樣。

    走吧,回去了。她說。

    那日深夜,她因為一日的爬山,腿又開始劇痛,感覺被死死箍緊,並且有針刺般的焦灼。她因疼痛而睡不著,在床上輾轉反側,卻不肯出聲,直到最後輾轉得筋疲力盡,並且漸漸僵硬。

    檀木窗外是深濃得不見五指的夜色,沒有一點點光。她長時間地痛,痛到後來累得在疲乏地睡了過去。那夜格外漫長,她一次次醒來,天依然未亮,依舊是那樣的黑暗,身體仿佛被這黑暗所壓迫,不能動彈,於是她又一次次昏沉沉地睡過去。

    身邊簡生的聲音響起,她聽到他喚她的名字,淮,淮。

    什麼事?

    你不舒服麼?

    還好。夜裡有陣很痛,後來不知不覺睡著,也就沒有什麼感覺。

    你還要再睡麼,淮。

    幾點了?

    十點了。

    十點了……?

    她就這麼睜著眼睛,身處早上十點鐘的天日,卻一片黑暗,看不見任何東西……

    那個瞬間她心中湧起巨大的恐慌,伸出手無著地想要抓住什麼,整個手臂卻又再次不聽使喚,手指更是不能活動。

    她再也克制不住恐懼,淚水一下子就滾出來,格外地洶湧。簡生看到她的手臂痙攣,驚慌地俯下身去,你怎麼了,淮。

    她過了很久,用紋絲般的細弱聲音說,簡生,我想……我可能是盲了。

    9

    他帶著她匆匆離開玲溪的時候,下著漫天飛舞的凍雨。天色陰霾。她已經走不了路,是簡生雙臂托著她,在小鎮的客運站,一步步擠過人群,狼狽地把她抱上了回去的客車。到了城市,又馬不停蹄地把她送進醫院。

    他始終都記得那次倉皇的逃離。自己托著淮在車站嘈雜的人群中穿過的時候,覺得眼前都是幻象,一切都像是被按下靜音的按鈕,變得闃然無聲。眼前只有和他一樣張皇掙扎的苦楚的人們,晃動著求助的雙手,被宿命踩在了腳底,孱弱而盲目地匍匐。

    他陷落在這荒誕無情的世間,托著心愛的女子,無望並且焦灼,不知何去何從。

    淮已經失明,送到醫院時嚴重地肌肉強直,四肢不能動彈,言語不清。在醫院,那個粗魯並且沒有耐心的護士只推來了一隻冰冷的輪椅,對簡生說,把她抱上去坐著。然後跟我過來繳費。

    醫院的走廊永遠都冰冷,晦暗,冗長無盡,瀰漫著濃重的過氧乙酸消毒水氣味。簡生坐在走廊邊的凳子上,靜默地注視著撞到腳邊來的輪椅。它的鋼架寒光凜凜,被粗暴地推過來的時候碰在凳子的鐵架上,發出金屬撞擊的鏗鏘聲,在醫院的走廊上迴蕩。有無限空寂,與無情。

    連續兩日,淮的病情一直高頻率發作。她的母親帶著妹妹,慌慌張張地從北方老家趕到醫院來,當即毫不留情地被迫撞見不堪入目的一幕----

    淮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不停地抽搐痙攣,口齒仿佛腦癱病人一樣含混不清,涎水不可自控地沿著下巴滴落,失明的雙眼黯然無神地望著黑暗空洞的方向……

    簡生一直抱著她的頭,因為揪心而止不住地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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