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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6

    那年12月的一個晚上,她去衛生間洗澡,簡生怕她會冷,便給她放好了一缸很熱的水。

    需要我幫忙麼,淮。

    她搖頭。

    如果覺得哪裡不舒服,就叫我。

    好。

    她進衛生間去脫掉衣服,將身體慢慢沉入水中。水果然很燙,她躺在浴缸里,渾身迅速熱起來,她本想忍耐,但是過了一會兒,只覺得胸口沉重壓抑,熱得難受。於是她去打開冷水閥。欲坐起來伸手去碰開關的時候,發現已經動不了。她心中不是沒有恐慌。一次又一次努力去嘗試,卻沮喪地發現腿僵直,用不上力,手臂不受控制,手指不能活動,像是被捆上了石膏板。

    淮躺在熱水裡,心中湧起恐慌和焦灼。她不甘心,一再地挪動,激起響亮水花,身體卻不受控制。她開始喊他,簡生,簡生。嗓音卻極其微弱,仿佛有巨大的哽咽卡在喉嚨,像要發不出聲音。

    簡生聽到衛生間裡的動靜,走過來敲門。你還好麼,淮。

    衛生間裡漸漸安靜下來,靜得他感覺一陣不安。

    我可不可以進來,淮。你怎麼了。

    他沒有聽到回答,更加害怕。猶豫了一下,便推門進去。

    淮躺在浴缸里,臉色被熱氣蒸得蒼白,身體十分僵硬。她說,我想打開冷水閥 ,但是我動不了了,簡生。她聲音微弱,言未盡便落淚下來。

    簡生走過去要把淮抱起,感到她的整個身體已經完全僵硬。

    這是簡生頭一次逼近她的裸體,卻從未曾想到是在這樣一個直白而淒涼的時刻。眼前的身體破碎並且僵直,渾身蒼白。如同一隻舊的塑料人偶。他心疼到不忍心目睹。簡生把她抱在浴缸的邊沿上扶她坐好,然後抓了兩條大的浴巾給她裹上,雙手托起她,抱到床上去。

    他坐在床邊給她擦乾,鋪好被子讓她躺下。

    一陣驟熱驟冷,淮的四肢開始強烈的抽搐痙攣。簡生坐在床邊看著她。她的疼痛,她的痙攣,她的無法控制,她的苦楚……

    男子眼淚簌簌得往下落。他俯下身去把她的頭抱在胸口,淮,淮。他叫她的名字。

    她在他的懷中強烈的抽搐,無法自控。他慌忙地找出巴氯酚藥片,哆哆嗦嗦地倒了一杯水,要餵她喝下去。

    張開嘴,淮……他幾近帶著哭腔央求。

    把藥片放進淮的嘴裡。因為身體的痙攣和顫抖,簡生端著杯口對不準她的嘴唇。他自己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晃蕩,艱難地餵她喝下半口,卻灑出半杯,弄濕被子。

    像是懷抱一隻薄如紙脆如瓷的淚壺。小心並且又用力。一遍一遍撫摸她的背,要她安定,要她不再疼痛。

    淮,淮。他輕聲喚她。心中卻覺得這酸楚來得晦暗並且迅猛,幾乎不可擔當。

    夜深的時候,她在簡生的懷中漸漸安靜下來。他感覺得到她的累與痛。仿佛經歷了一場像今生一樣漫長的掙扎,最終疲乏得閉著眼睛悄無聲息地沉睡過去。他坐在床邊,緩慢將她平放下來。

    黑暗與闃靜緩緩覆蓋。

    那次突然發作之後,簡生因為害怕,送她去醫院。醫生得知她因為泡了水溫過高的熱水澡而發病,厲聲責備簡生。你幾乎要了她的命,知道嗎。這對病情十分危險。

    要給她做檢查,並且要她在醫院觀察一段時間。

    住在醫院的那些日子,醫生換了用藥,淮的病情又進入潛伏,沒有再犯。她每天堅持一個小時的緩慢行走並且鍛鍊,循序漸進。

    她每次出病房,簡生因為放不下擔憂的心情,總是陪伴在身邊小心翼翼攙扶。他的耐心與關愛,卻令她覺得太厚重龐大,以至於接受起來始終有猶疑。這個男子對於她來說,真是一個不可能的人。

    在醫院的療養景區散步的時候,她說,我是明白你要送我到醫院來診治才肯安心,簡生。但平心而論,你亦知道,這樣純粹是徒勞。這樣的病,病因複雜,到目前為止沒有準確有效的療法。我每天需要躺在床上,接受那些無謂的檢查,昂貴而無用。自離婚到現在,我已經病了很多年。完全習慣。而吃藥和鍛鍊,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完成,並不需要這樣戰戰兢兢地住在醫院,簡生。

    人在肢體健全,無病無疾的時候,常常會忽略這巨大的福祉,覺得仿佛得來這樣的福分是應該的事。而我現在儘管有痛楚,但是細細想來,亦沒有什麼不可忍受。畢竟我已經過了大半生健全的生活,而現在,這健全只不過是要被收回。

    簡生,我不願只是躺在醫院了度餘生。

    可是你想要什麼,淮。

    我們去玲溪,簡生。我想去看看那裡。很久沒有去過了。

    7

    簡生,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來玲溪是什麼時候。

    記得。放暑假的夏天。你帶上我們五個畫畫的孩子,一路坐車,看到好的風景就停下來寫生。我記得那天我們爬了山,在山頂上停下來休息,畫畫。我們幾個孩子都很累,不停嗔喚抱怨,你卻十分耐心。山頂的風十分凜冽,我站在那裡覺得自己皮膚上有絲絲涼意纏繞,新鮮的空氣貫穿心肺。 來到玲溪的時候,是傍晚。鎮子面臨大湖,背枕青山,溪澗穿城而過。大家一起吃過晚飯,我獨自出去散步,因為心曠神怡,忘記了時間。你來找尋我,已經是晚上。我們一起散步走了一段小路,月色清涼。在那裡住了幾天,後來你要獨自上山去看看有沒有適合寫生的地方。我一直看著你,非常想去。後來你同意讓我一起上山,結果半路上我摔倒,十分狼狽……

    你一切都記得那麼清楚嗎,簡生。我覺得我已經漸漸模糊了那些細節。可是頭腦中始終有一個印象,便是那裡寧靜安然,只有大片大片的蒼翠。她說到這裡,仿佛陷入真切記憶,聲音像是被風託了起來,飄向遠處。

    坐車的途中,簡生與淮斷斷續續說話。行車漫長,淮不時地睡過去。簡生在一旁鎮定而清醒地看著她的臉,卻恍然覺得落進了長久以來的那個夢境。

    少年的他與淮一起乘坐一輛陳舊的空蕩蕩的公車,緩緩深入某處蓊鬱潮濕的森林。青色的藤蔓在窗邊搖晃,滴著甘甜的露水。陽光都變成綠色的,呈柱狀射入幽暗的車廂。青玉一般冰涼的風微微撩起淮耳鬢的髮絲。

    淮,我這樣想念你。

    那少年時的夢境還依然停留在遙遠的夏天。此時冬天的山林,有著陰鬱的雲層籠罩,有些冷。車窗上結滿了水霧,仿佛一場久待的晨間饗膳。他握著淮的手,悵惘地望著雲霧森林。一言不發。

    到達玲溪,正值暮色四合。整個小鎮襯著高大山影,陷入一片靛青色的黃昏。有著破碎的如豆燈火隱約閃爍在深邃逼仄的巷子裡,燈火倒映在潮濕而光亮的石板路上,像是一溪落入凡世的星辰。

    鎮子上一派蕭條。這裡本來就並非是經由旅遊開發的景地,時值冬天,人更是稀少。他與淮住進當年的那間農家客棧。從滴著雨水的清幽院子裡穿過,走上後院小樓。他們的房間,兩張乾淨的木製單人床,牆壁乳白,棟樑和窗欞都是棕黑色的檀木,聞上去都有時間的芳香,至為珍貴古老。撐開窗子,看得到玲溪鎮上的流水燈影,靜謐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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