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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夜裡的時候分睡兩間房,漸漸變得易受驚擾,有一點點聲響就會醒。有時候即便是一道車燈打在玻璃窗上照射到眼睛,都會醒來。每夜醒來之後,就起來去看淮有沒有事。他站在門口,輕輕撥開一道門縫,如果看到裡面黑暗而悄無聲息,他便放下心來,回到自己房間去。後來這樣的無謂的探望重複很多次,幾近變成一種強迫症一樣的擔憂。
但只要他在每次站在門口,凝視黑暗模糊的淮的影子,便會覺得時光飛回流轉,自己還是那個剛剛失去母親,受這個女子照顧,並且不能自已地戀慕著她的少年。躺在那張床上,因為想到心愛的人就睡在隔壁,因此心神不寧,輾轉難眠,忍不住要起身去看看她,卻又不忍心打擾,便又靜靜回到自己房間。躺下去不久,翻翻身,天也就破曉。
他因一直不能抗拒自己少年心性的輻射,藉由一種戀母情結的根植和轉移,所以長久並且偏執地愛著這個女子,甚至在離開她之後感情能力就變得殘疾欠缺,無法去愛,亦無法平衡地對待別人的愛。
而他現在只覺得,能夠如願以償地最終獲得與她朝夕相處的機會,日日看得到思念中的臉,擔當起她的病痛與生活,實在是多麼幸運而滿足的事情。
他每次來,她卻都知道。內心冗沉,思緒敏感的人,最大的表徵就是習慣上不易酣眠沉睡。無論他多麼的輕,她都聽得到門被撥開,並且感覺得到簡生站在那裡,目光灼灼地凝視。過了一段時間,又被悄悄關上。一切又重歸如初。
她的確是痛,痛在前額,以及四肢。身體劇烈發麻。獨自躺在床上,一聲不吭地忍受。疼痛對內心時常有警醒的作用,並且無論怎麼呻吟和被關照,始終都只有自己來擔當。因此她漸漸習慣。
晴朗的夜晚,她疼得睡不著,仰頭便會看到一地暗白的月之霜華,中間鏤空地雕刻著窗台上的植物花草的影子,像地毯一樣鋪到床前。非常的美。
5
十一月的早晨,她醒來,睜開眼睛,看到的影像卻交相重疊,並且非常模糊。她只用了一個瞬間來接受這個現實。她知道她的復視又犯了,比上一次更加糟糕。
簡生走過來,俯身對她微笑。睡得好嗎,淮。
淮迅速思索要不要告訴他。略作猶疑,始終覺得過一段時間會自然就好起來,不願讓他驚擾擔心。畢竟半年之前她短暫地發作過一兩次,而後很快莫名其妙恢復。於是她平靜地說,我睡得很好。現在就起床。
她只是知道自己需要時間來適應這樣的視力。眯著眼睛長久地在陽台上閒坐。簡生種下的花草都盎然地生長,蔥蔥蘢蘢。她在眼中看到一片氤氳模糊的綠色,覺得非常安寧。用一整個上午來感覺陽光一寸一寸地把身上暖起來。什麼事情都不做。也幾乎沒有辦法做。不知不覺就到中午。她聽到廚房裡面簡生再喊她,淮,來吃飯了。
她坐下來吃飯,動作變得小心。因為看到的東西全都是重疊和模糊,怕打碎碗,怕他知道,怕他擔心。
他到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淮已經病到了這步田地。
晚上的時候依然帶淮去散步,卻發覺她開始企圖挽自己的胳膊,並且走得很慢,腳步猶豫。簡生問她,淮,你是不是又疼起來了?
不,沒有。只是希望走慢一點。她說。
這是第一次,她挽著簡生的胳膊走路。看起來就像是情人的樣子。
從過去到現在,她亦清楚簡生對她的感情。曾經覺得自己是對愛情不抱希望的女子,但是這麼多年過去,她沒有想到,那個陷入對自己愛戀的少年,竟然會有這麼澄徹和決然的耐心,回到自己身邊來與她共度生活,並且照顧,和關懷。她知道這感情的複雜與深厚,箇中心情無法言說。
簡生在她耳邊詢問,你走路累不累,淮。若你不想再走,我們可以回去看電影。我買到一張很難得一見的碟。
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視力已經成了這樣。而她亦不願讓他知道。
電影叫什麼名字?
《藍》。是德里克?加曼的《藍》。我過去找了它很久,今天下午從超市回來的路上在一個地攤小販的手中看到。就買了下來。
是那個英國畫家嗎。
對。但他不僅僅是畫家。我之前看過他的《花園》,還有《戰地輓歌》。
就這樣她坐在他的身邊,看到一整個屏幕上的藍色,從頭到尾,只有這一片藍色,一直只有這片藍色,其餘沒有任何的圖像。
醫院走廊的聲音,等待室里點名的聲音,人們的腳步的聲音,一段短暫而刺耳的仿佛機器灼燒起來的聲音,海浪的聲音……他一直在畫外音中敘述他的記憶和生活,說到自己已經破掉的鞋子,說到他的朋友們,說到他被愛滋病相伴的最後的日子,說到在等待室裡面的無聊,說到護士在他的右手靜脈上扎針,說到從報紙上看到的難民們的消息……他平和並且清晰的獨白,斷斷續續地在眾多世間瑣事的聲音中穿插。他輕聲地說,藍,藍。
仿佛是呼喚一個海邊的情人。
這樣的電影,也許不會讓所有人喜歡,但永遠讓所有人印象深刻。她讓簡生去查加曼的資料,讀給她聽。
這個藍色的英國男人是一個導演,也是一個詩人、畫家、植物學家和同性戀權利活動家。生於義大利。從小熱衷畫畫。畫展曾經在日本等地舉辦。後來涉足電影。出於畫家的藝術觸覺,他拍攝的電影對故事情節的敘述完全不在意,進而傳達一種先鋒概念的顛覆性表達方式。1994年死於愛滋病。《藍》是他的最後一部作品。他拍攝《藍》的時候,已經完全失明。
他說,我要拍一部電影,起碼讓人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事,和愛滋病一起生活是怎麼一回事。然後他留下這部由聲音和記憶組成的電影,離開人世。
人們說他是天才,是那個時代同性戀群體的偶像,是顛覆傳統電影表達形式的先鋒實驗者……他在唾罵和崇拜中離開,只在最後的日記中寫,坐在帆布椅上,看著太陽落下,又看著燈塔後晚霞中一輪滿月升起,花園中的石頭反射著月光,他們能聽到我在廚房中輕聲歌唱。
爾後。人們在他的墓志銘中讀到這樣一句話:我活在愛中。
----「愛琴海中的珍珠魚……深深的海水,沖洗著死亡之島……在輕柔的風中……丟失的男孩子,永遠睡熟了……深深的擁抱,鹹鹹的嘴唇相吻……我們的名字將被忘記,沒有人再會記住……在你的墓上,我放下一株飛燕草,一片藍色……」
看到導演拒絕表現物象的電影。他已經盲了。他的電影也是盲的。沒有人物,情節,場面。那是藍色,裹屍布的顏色,沉默、受難的顏色……也是天空、大海和飛燕草的顏色。
人對這個世界耳聽目睹,用來感知自己的所在。若一個原本健全的人有一天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一切用以相信這個世界所呈假象的手段,變得看不見,或者聽不見。這樣是否等於直接逼近了死。
電影的最後,淮只覺得自己仿佛被鮮明的鏡子所逼照,似有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