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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比照著家裡剩餘的那些小塊木頭畫框的碎料,畫了很多小幅小幅的花草寫生。大多數是清亮透明的水彩,也有水粉,還有油畫。然後和畫框拼裝好,掛在牆上。巧妙而藝術地遮掩了牆上的污跡和暇眥。畫框並不都是完整的,有的只剩下一根寬邊的料子,他就只做了畫框的一道邊,在那根邊框上面打兩個洞,用粗繩穿洞而過,然後再和畫紙相連,斜斜地照樣掛在牆上。粗糙而簡約,卻一看就知道匠心獨運。

    家裡的桌子和柜子上,隨時都用簡單的平玻花瓶養著一束束鮮花。瓶中清水折射著綠色莖杆的影子,看著安寧。

    淮每次回家的路上都揣測今天家裡會有怎樣的新花樣,揣測得內心甜蜜喜悅,心情激動。仿佛一種最優美的掛念,引人渴望回家。匆匆回來,一進家門,就習慣性地環視家裡一番。家裡總有出其不意的新變化,猶如一件美麗的禮物,藏在角落裡等待自己發現。她亦總是能發現它們。並且為這些細節之處的新變化而滿心歡喜。溢於言表。

    他站在她身後,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喜歡嗎,他問。

    簡生,你真是一個令人歡喜的人,她說著,笑容蔓延在臉上。

    在廚房吃飯。核桃木的小飯桌上,靠牆的一邊放著一瓶養在清水裡的潔白馬蹄蓮,靜默高潔。厚厚的格子桌布掀開,幾碗家常飯菜已經做好,用碗扣著放在桌上。連筷子都擺好。他還不怎麼會做飯,炒菜煲湯都做得簡單,倒還味道可口。

    簡生一直都相信,通過精心條理生活的細節來進行理療,效果勝於藥物。好的心情,規律合理的作息習慣,乾淨營養的食物,清新的空氣,花草的綠色和辛香,還有美好的音樂。這一切對於淮,應該會是百利而無一害。他為此盡心盡力。

    南方一年四季都蔬果繁多,每頓餐桌上總是少不了體貼地切成三角塊的西瓜,或者已經剝好了皮的葡萄。削掉了皮的桃子切成塊片,放成一大盤,鮮翠欲滴。或者就是一杯用榨汁機鮮榨的果汁,只加少許的白糖,端到面前來。色澤釅釅,鮮美誘人,連看一眼都胃口大開。客廳里的唱片機里放著隱約的音樂,通常是悠緩的大提琴,有時候也放男低音歌唱的俄羅斯民歌。聲音如水一般流淌,卻又帶著華麗的悵然。兩人相對而坐,吃飯,笑談。簡生不改一口溫和清晰的北方話,言語節奏疏朗,連聽起來都令人舒心。

    這個自少年起就對自己一往情深的男子,此刻在身邊關照她。布置她的家居,照顧她的生活。

    她時常會幸福得反而忍不住悵惘起來,竟擔心自己身置的這片安寧祥和,會有終止的一天。

    傍晚他們保持著飯後外出散步的習慣。

    走出屋子,外面冬天的空氣微涼。傍晚的天色,日和風清。一路上,簡生對淮說起自己在聖彼得堡留學時的記憶。他說,我時常在涅瓦河邊,見到那些身穿素衣悄聲言語的情侶。一次我坐在那裡寫生。正是雪過初霽,天光一片淡定清澈,有遲來的夕陽照耀雪面,空氣冰寒,讓人神清氣爽。東正教堂的尖頂在遠處,覆蓋著童話般的白雪。

    我畫畫的時候,一對中年男女站在我旁邊不遠的地方,身穿黑色大衣,頭髮淺白,略略有些發胖。十分安靜,一直無言,長久地眺望河水流向默寒的遠方。我畫了很久之後,他們準備離開。我聽見那個男子溫和地用英語說,親愛的,你冷嗎。女子回答,我不冷,親愛的。但我們還是該回去了。

    說完兩人挽著手,像他們一貫的那樣,默默無言地離去。他們站在那裡的時候,像兩隻守望教堂的鴿子。沒有擁抱,沒有親吻,連言語都沒有。只有乾乾淨淨的緘默,與存在。

    必定是一對平凡而幸福的歐洲夫婦,來這裡度假。我回味剛才他們的那一幕對話,平和安恬,惺惺相惜。正如他們留給我的背影。那種婉轉如泉的寧靜,美得無以言表。

    可是多年之後回想起來,自己是多麼的愚蠢和貪婪。那個時候,辛和就在我的身邊,我們也一直是像那對夫婦那樣,平靜生活,長久相伴。但是因為我面對這種平靜生活時的心情與她的有所不同,所以我即使身處同樣的幸福之中,都竟然感覺不到它的難能可貴。還在艷羨別人的幸福。

    我給她帶來的不幸,或許只能來生再償還。

    淮默不作聲,她看得見他的掙扎和猶疑。一切只能順其自然,若他什麼時候調轉馬頭回到原來的幸福當中,那麼也就都是註定的事情了。她亦束手無策。只希望此時此刻的幻象,能夠得以延續。

    4

    簡生與淮生活將近一年。從去年的冬天,直到又一年的秋。這生活的極度的靜,只讓人感覺仿佛是緩緩地沉入深不可測的海底。先是漸漸聽不到岸上的聲,然後繼續下沉,變得看不到光。

    光還逗留在窗戶外面。包括我們的時間,記憶,我們的所見所聞,幻象,夢境。在德彪西的鋼琴小品中,她還坐在房間裡,背對著他的注視,面向窗戶。光線越過了窗台上繁盛的盆栽植物的綠葉,照在她的整個身體上。整個輪廓被鍍上了一圈完整而光滑的氤氳。每一絲頭髮都在灼灼閃亮。她的背部身體裹在被陽光照耀得接近透明的白色睡衣里,因為瘦弱,衣服顯得龐大,像是一具要蛻下的蟬殼。他始終是在她後面,從來不得以看見她的痛。

    天氣很好,簡生。很久沒有看到過這樣的天氣。

    這是已經沒有再工作的淮。她不能夠再工作,因為不定什麼時候,她的手就痙攣得抓不住筆,腿發麻,刺痛,站立不穩。只能留在家裡,長時間的休息,按照醫生給的標準,做伸展性的肢體活動。他看著她背影說,淮,明天該帶你去醫院做檢查了。

    淮說,我不想再去,簡生。那是枉然。我這樣會很好。

    人一旦生病,諸多事情便不能自行選擇。需要躺在雙上接受外界的擺弄。各種各樣的病,各種各樣的手段。打針,輸液,抽血,牽引,引流,穿刺,血透,移植,化療……身體在病床上,虛弱並且不再有羞恥,再也由不得自己自由掌控。而所能掌控的,唯有坐在你身邊的人對你的憐憫和關注----如果有的話。於是開始呻吟,開始要求遷就,一遍遍向來訪的人嘮叨自己的疼痛和不幸,每說一句話需要旁人一次次俯下身來傾聽……藉此彌補自己的虛弱和無能。他們恐慌地問,醫生,我得這個病會不會死?

    人自然會死,只不過這個遲早的問題。而人面對這個時限,常常會貪婪並且不甘。

    她不願如此看到自己過早躺在病床上,因為虛弱而受人擺布,或憑藉虛弱去擺布別人。選擇仍然在自己家裡,慢慢微笑,慢慢生活。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而這世上一切事情,若你真要當它沒有發生,它就可以在你意識中毫無意義地隱去,真切地如同沒有發生。這是另一種積極意義上的掩耳盜鈴,若用另一種優美的說法來講,便是境由心生。

    她在用著形而上的心境堅持生活,因此一些形而下的事情便需要他親力而為。要留在她身邊照顧。要給她買藥,做飯,洗衣,打掃並且布置她的房間。要共同去散步,共同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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