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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他在飛機上將那本寫了不少斷句的速寫本打開來看。又為那些逝去的瞬間微感沉然。

    回憶永遠有著優美動人的形態,令人複述往事的時候,不知不覺淪陷到一種經過臆想和虛榮的修復之後變得接近完美的幻象中去。無論當初經歷那些事實的時候,是多麼的不堪和不齒。儘管這種飲鴆止渴的告解,總是使得貪戀過往的人在這個不斷往前奔跑的世界裡,註定不能夠走得太遠。

    當然,在這個把回頭看作軟弱和恥辱的世界上,走得再遠,也終究達不到想要的永遠。走得再近,也終究回不到想要的夢境。人永遠是一群被內心的遺憾和憧憬所奴役的生物,夾在生命的單行道上,走不遠,也回不去。

    他又重回故地。

    淮打開門的時候,表情是驚訝的。她沒有想到簡生還會回來。她一向習慣不對他人的許諾抱任何希望。

    你回來了,簡生。

    她將簡生迎進門來。簡生卻看著她,因為莫名的欣喜而孩子般地臉紅。他把簡單的行李放在地上,問她,你最近好些了嗎。

    淮微笑,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她又自然而然地轉移話題,問及他準備在這裡呆多長時間,是不是有公事在身。

    簡生聽她這麼一問,愣住了。他握著茶杯,定在那裡。

    你不知道我是來照顧你嗎。我已經離婚,辭去教職,解除了和女兒的收養關係。一切都只為了回到你這裡來。這一切都不是玩笑。你卻為何這樣問。

    淮抱歉而尷尬地笑。她說,對不起,簡生。我沒有對你的許諾抱希望,我沒有想到你真的會這樣。你犧牲太大,其實不必如此。

    簡生一陣心寒。儘管這是他早已習慣的,淮對於自己的淡薄和疏離。他沉默了一會兒,放下茶杯,說,我既然已經來了。總也不能就這麼回去,對不對。

    我的行李放哪兒。

    她的確沒有真正希望過簡生會來,卻為他的回來做出了充滿希望的準備。她讓母親離開了,這段時間都獨自生活。淮的邏輯依然是遵從順其自然。簡生若來,她便會高興。簡生若不來,她也只能繼續獨自生活。

    人所能駐守的諾言,也不過如此。

    南方的冬天有著柔和的面目,空氣中如同包含著濕潤而溫暖的眼淚。沒有雪,放眼依然是滿眼的綠。雨下得綿長。在那樣的夜晚,枕著窗外絮語一般的雨聲,很容易陷入沉沉睡眠。

    這應是人生最安祥的境地罷----暖冬,回歸到少年時久居的樓閣。夜闌聽雨,心下寧然。而那個你愛了多年的人,就在你隔壁的房間入夢。

    他在淮的家裡住下的第一晚,只覺得睡得安穩。連夢境都沒有的沉睡,似乎很多年都沒有過。

    2

    淮。我們一生,可以遇到那麼多的人。不論愛與不愛,都可以在一起度過一生中的一天,一月,一年,到了該離開的時候,好聚好散,然後又和下一個人一起度過又一天,又一月,又一年。

    人是沒有孤不孤獨之分的,只有對孤獨害怕不害怕之分。對孤獨害怕,不過是因為對這世界的龐大森然有所畏懼,畢竟在與世界的比照之下,人太微薄渺小,一生又太短暫。這樣的人喜歡用拼命付出感情或者拼命索要感情的方式來映照自己的存在,給自己以希望和慰藉。結果卻往往只是更加深刻地證明了生命的本質孤獨。有時候甚至尷尬到有話想要說的時候無人可說,有人可以說話的時候無話可說。

    我知道你並不是這樣的人。淮。我們之間的付出和獲得,都是一種順其自然。我時常覺得,人的命途就是用一生的時間去繞著一面湖泊散步。從一個起點的港口離開,走過一圈被風景點綴的路,最終回到那個港口。在這漫步的途中,你若看見朝岸邊飄來了一葉漏水的扁舟,便會好心停下來將它拉上岸,舀掉水,修補好,或者與它同行一路。風乍起,扁舟離去,你又自己安然上路。

    你是那個旅人,我是被你修補的船。我所能航行的範圍,圈定在被你的命途所環抱的那面湖泊之內。清澈的碧水是我對你全部的掛念。我的漂游,只是為到下一個港口去與你重逢。彼時若你已經走不動,我將承載你,泅渡到那個最終的港口。

    這是我身為一隻漂游的範圍已被這泊感情的湖水所圈定的船,所能企望到的最好的宿命。畢竟,這一池碧波,成就了一方山水,使得你在岸上的一路景致盎然。

    這個喻自己為一隻船的男子,線條銳利分明的面孔上,至今仍然清晰直白地寫著成長時代的印記。和過去少年一般沒有什麼改變。

    這是多麼特別,多麼不完整的男子。一個普通而完整的人到了這樣的年紀,從骨子裡已經練就了遺忘和私我的稟賦。該拾起的拾起,該放下的放下。歲月的年輪碾過他們日漸鈍重而堅實的內心,身體亦逐漸庸墮陳舊。已經因為生活的既定而變得無所期望,或者因為懷才不遇境遇潦倒而繼續怨天尤人。而簡生固守的不是這些。

    他追尋的是自己內心的記憶與光線。

    3

    寒假快要來臨之前,簡笙為了生計,利用曾經的名望和交情,去給在私人畫室開辦的少年美術培訓班教課。

    他是才華和苦練成就的畫家,圈內很有些名氣,畫展不久前才在幾個城市巡迴舉辦。但他身為國內最頂尖的美術高校的教授,現在卻辭了職南下,委身到少年培訓班去教課。許多人對此不解。但是他心中沒有絲毫不平之感,只覺得這樣的方式,能夠獲得最令人滿足的生活。

    淮平日裡的白天給附中的學生上課,非常的勞累。晚上回到家,她偶爾痙攣,隨之而來的疼痛已經擴展到了四肢。簡生曾經勸她不要再去上班,但是她微笑拒絕。

    也許過不了多久,自然不能夠再去上班,但不是現在,她說,我需要去工作,不願意在家裡,終日與病情廝守,那樣會因為單調和枯燥而覺得生活無望。她說。

    簡生教課都是在周末。平日裡的時間,他的空閒很多。在家中做些家務,收拾房間。又買來了很多盆植物,養在陽台上,還擺滿了每個房間的窗台。都是些樸素而平凡的花草。茉莉,梔子,紫羅蘭,矢車菊,香水玫瑰。他總是喜歡它們的暗香。那種絲絲明滅與不定的氣息在空氣中游移,類似記憶。

    他自己動手在陽台上固定好了幾根網狀橫豎交錯的竹竿,種下四株牽牛花,讓藤蔓盤繞著它們旺盛成長。

    陽台的頂部兩端固定著牽引晾衣繩的鐵架,他便又找了兩隻米黃色藤條做成的籃子,種上花葶悠然垂落的清秀吊蘭,左右各掛一盆。他相信等到這個冬天過去,春夏來臨,陽台上將會是盎然的綠蔭。

    愛種花草的男子,若不是因為以此謀生的職業所迫,便是有著不凡耐心並且心境安和的人。簡生在家中不僅照顧花草,並且還熱衷於用自己的創意裝飾房間。在淮的家中,他自己動手,拆掉了陳舊的燈罩,將廢舊的,染上了斑駁墨跡的宣紙用考究的方式摺疊起來,內面用撿來的竹篾做成簡單的支架,支撐成方錐,圓錐,不規則的長筒形等,一隻只新的抽象燈罩就做成了。罩在燈泡上,光線柔美,映照起來,仿佛水墨畫一般,看起來簡直是令人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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