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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她洗了很長時間,衛生間的嘩嘩水聲一直響著。快要出來的時候,聽到葉藍在外面的敲門的聲音,她問她,你一個人洗有沒有事?卡桑。
卡桑裹好浴巾走出去,打開門的時候看到葉藍守在門口。葉藍看著她,伸手撫摸她濕漉漉的臉,眼神之中有擔憂。
我不知如何照顧你,卡桑。連你洗澡久久不出來,我都莫名其妙驚懼不已。我只能將你帶回來。卻不能讓你安心。
葉藍聲音變得很輕很淡,神情懇切。她說,卡桑,我不能夠說我了解你。但卻看得到你內心的落寞與無著。你不能夠否認,你一直都在盲目地接受它的指引,或者說被它指引,一再地被別人帶走,一再地被扔到一個地方,一再獨自於陌生和黑暗中摸索出路,然後又沿著它回到自己的原點,回到最初的一個孑然的位置上,四顧眺望,只有一片大雪。
我不知道你的整個一生是不是都要被耗費在這條路上。你知道,每一次這樣的循回,都會給你的身體留下一個印跡。幸或不幸。就像這次,你的印記是你的孩子。
而我與你不同,只在於我因為不願意接受指引,所以一直都留在一個原地,只想守株待兔,撞到一個殊途同歸的歸宿。我看到你一再地這樣離開和輾轉,最終還不是為了這樣一個結果。自然不能夠說它是枉然,但是我卻有憐憫。
我們一生,能夠對別人做出的好,就只有那麼少的一點。我怕我連這一點都做不好,卡桑。
她又說,我可以幫你的,或許只能到此。我想,再過一段時間你需要自己到醫院,安心住著,請一個保姆照顧。但我要立刻回英國去念書。畢竟,我現在是在請假。到了聖誕節的假期,我爭取再回來看你。
我看得到你一直都在孤立無援之中學會冷暖自知,就像在養父離開之後,你就執意要走。因為你害怕變成別人身邊的一個純粹負擔。我所能幫你做到這些,也是盡力。我知道,你不會嫌棄它的少。
她看著葉藍,平靜地說,是。我已經覺得你給我的非常厚重難當。
第七章
〓〓小凡做的電子書〓〓
時光,重疊在一棵樹上。
舊枝葉團團如蓋,新條從其上引申。時光在樹上寫史,上古的顏色才讀畢,忽然看到當代
舊與新,往昔與現在,並不是敵對狀態,它們在時光行程中互相辨認,以美為最後依歸
----簡楨《眼中人》
1
少年時代他和母親生活的城市,夏天陽光毒辣,空氣溽熱,飽含水分的風偶爾吹到身上,總是熱的。粘粘的汗水濕透衣裳。
母親的世界永遠都是曖昧而不幸的謎。她的處境與經歷都有著一個小人物的坎坷無依,因而對這個炎涼的世態只剩下失望。她後來在中年患上甲亢,情緒常常不能控制,莫名其妙就會怨氣叢生。如同他人所言,有時候難以追究,她究竟是因為抱怨而不幸,還是因為不幸而抱怨。
簡生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深諳言多必失的處事之道,對母親的喜怒無常膽怯到壓抑的程度,因此沉默和迴避是唯一的出路。
他隱匿在角落裡,在母親看不到的地方,用憂鬱的眼神事先謹慎觀察她的心情。每每看見母親一臉冰霜,他就敬而遠之地躲到自己房間去,怕不慎什麼事情惹怒了母親要挨打。
夏日裡他從學校回來,熱得滿頭大汗,咚咚地跑上樓梯,卻有時候會在樓梯上碰見隱約覺得面熟的男人,帶著某種滿足得容光煥發的表情走下來,得意地搖頭擺尾,兩人錯肩的時候相互瞥一眼。
這些男人他或許碰見過不止一面,或許從未見過,或許根本就不是和母親有染的男人。但是他怎麼也無法控制自己不把他和母親聯繫起來。只覺得這一切齷齪地令人作嘔。當然,那個時候他還完全不知道真相,不知道是因為母親在被迫和這些權勢在握的男人進行可悲的屈辱交易。
回到家,就趁著母親不見,趕緊躲進自己房間再也不出來。去做功課,畫畫,看書。他有自己的一個安靜的世界。
他和母親之間已經長久地生分,生分到已經不能習慣相互表達親密和關愛。
記得那天他回家之後,母親不知為何,心情特別好。臉上有著疏朗的笑容。他沒有問,照例是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獨處。隔了一會兒,他正在做功課的時候,母親輕輕敲門進來,端給他一碗西瓜布丁。精緻玻璃碗,布丁透明而晶亮,水潤爽滑,西瓜被體貼地切成小塊放在裡面,攪拌在一起,剛從冰箱裡面拿出來,看起來冰涼可口。
母親站在他身邊,說,我知道你喜歡吃西瓜和布丁,今天恰好有空,發現冰箱裡面還剩了點西瓜,所以兩樣東西放在一起,給你做一碗西瓜布丁。你嘗嘗。
簡生一瞬間有受寵若驚的感覺。他高興愉悅起來,於是立刻低頭大吃一口,但是這一口嘗到嘴裡,卻發現西瓜已經不新鮮,有些變味了。母親也許是不知道的。她經常忙到買了什麼東西放進冰箱就忘記,過了許久才拿出來。
她眼神期待地看著兒子,神情格外輕鬆。反覆地問,好吃嗎?好吃我以後再給你做。
簡生幾乎從未見到母親這樣愉悅的笑容和溫和的態度。他欣喜到不忍心告訴她,西瓜變味了。於是他流露出歡欣地表情,說,真的很好吃。
母親高興起來,在他旁邊坐下。他知道她要看著自己吃完,於是簡生立刻低頭在母親面前把整碗西瓜布丁全都大口地吃掉,然後抬起頭望著她,面帶笑容。
嘴裡卻全是變質發酸的味道。一直酸到了心底里去。
母親毫不知情地笑著端過碗離開。說,你做作業吧,乖。
母親關上門離開之後,簡生怔怔地坐在那裡。是這樣心緒敏感的少年,此刻為剛才的一幕,為那一點吝嗇的親情的垂青,難過得轉身就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想要哭。卻哭不出來。他是如此熱切而簡單地渴望,母親這次曇花一現的愉悅,能夠延長為她平常生活中最常見的心情。
從那一次起,他果然再也沒有碰到過這樣的好事,直到十八歲生日晚上與母親最後一次見面。那隻甜美至極,卻最終給他帶來酸楚的蛋糕。
他知道在他的整個疼痛的少年時代,所有的寄託都只在於淮。淮所給他的安慰和平復,勝過母親,勝過一切。而他對淮的感情亦因此變得錯綜複雜,並且深刻。他始終覺得,為了延長並獲得這樣的關懷與安慰,沒有什麼犧牲不能作出。
因此這次即便是放棄了家庭,辜負了辛和,離開了卡桑,結束了工作甚至前程,都毫無悔改。這不是他用理智就能夠左右的抉擇。他對於回憶的偏執,以及沉浸在整個成長歲月的陰影和殘缺中至今不可自拔的姿態,是令人嘆息的。就像是他胸口的傷痕。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那樣足夠的絕望,去做自己的刺客的。
簡生離開時所帶走的行裝,除了一些衣物,其他就是些少年時的畫作。因為時間久遠,粗糙的紙面上鉛筆的印記已經被摩擦得水墨一般暈染開來。一道道原本清晰而均勻的筆工已經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