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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偶爾獲得閒暇,便坐在門口邊上的凳子上,觀望著眼前的市井。抬起頭便看到層層疊疊的舊房屋之上,躍出幾筆神廟的華蓋輪廓。或許那又是皇宮。
她從未得知那些神廟的名字,神的名字,包括街道和城區的名字。她不知道加德滿都的一切。亦從未走出過加德滿都。越是貧窮和落後的國度,越只能依靠宗教的臆想和解脫。她面對那些由痛楚而產生的關於幸福的虛幻信仰,會陷入漫無邊際的遐想和記憶。然後沉墮的身體突然將自己拉回眼前。
窄小的街道邊匆匆走過的人,沒有誰會瞥一眼那個在門口的凳子上閒坐的孕婦。她因為辛勞的體力透支而更加形銷骨立,唯有腹部不成比例地隆起。從她坐著的姿態,便可以看得出一種疲乏和順受的累。頭髮凌亂得捆起,臉上有一種被時光和境遇所急速腐蝕的焦灼。因為操勞而生的邋遢憔悴,明白無故地寫在臉上。而內心卻越來越鈍重。
她開始用迦南留下的錢去給葉藍打電話。手機和宅電輪換著撥打,卻莫名其妙打不通,或者沒有人接聽。就這樣堅持打了半個月,終於與她聯繫上。
電話里是葉藍的聲音,說著英文,帶有睡意,十分疲倦。因為時差的關係,那邊應該是半夜。
她說,葉藍嗎。是我。我在尼泊爾。我的錢不夠,你能不能打回來。我給你號碼……
……我需要錢,葉藍----她對她說----我要帶著孩子離開,必須要錢。她將所有事情告訴葉藍,並且請求她給她支援。聲音是懇切而無助的。卻依然有著鎮定。她自是知道,葉藍是目前唯一可以指望的人。除此之外她別無選擇。
葉藍在電話那邊對她的遭遇感到驚訝,並且一時間沒有吭聲。卡桑心裡只覺得一緊。感覺希望仿佛搖搖欲墜,吊在半空。
卡桑,我自然可以給你一張支票。但我想孩子生下之後,你未免還能輕易走掉,畢竟起碼連手續都要多一份。我想儘快來加德滿都帶你走。告訴我你的準確地址,卡桑,等我過來。她說。
卡桑聽到她所說的話,在那個瞬間握緊了電話筒,漸漸用力,仿佛要捏碎一般。
搖搖欲墜的希望已經放平。她明白這世間的人情稀薄。而她能擁有這般的盛大厚重的情意,在這漫長的焦灼與艱辛之後,只覺得淚都要流出來。
11
十月。綿長的雨季剛剛過去。加德滿都仿佛是剛剛從水中走出的女子,裹著濕漉漉的沙麗,渾身有著水潤的冰涼與光滑,綻開紅蓮般的嬌媚。
那日她剛剛收拾完一間客房,鋪好了被單,走回值班室房間。坐下不久,一個女子走進她的房間。
我來登記一間房,卡桑。
卡桑抬頭,怔怔地看見葉藍已經站在面前。背著一隻登山包。眼神之中兀自有著深意。
葉藍住在這家旅店的一個星期之內,就帶著卡桑去領事館辦好了回中國的手續。因為並沒有登記結婚,所以過程並不複雜。但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地離開,她塞了很多錢給經手的尼泊爾官員,以做到掩人耳目,無人知曉。畢竟迦南在當地十分有名,而卡桑參加了他的公開婚禮。
等手續辦完,機票就已經拿到手。
卡桑離開加德滿都,幾乎是以人間蒸發般的姿態。悄無聲息,沒有讓任何人察覺。將保管的房間鑰匙放在原處,一切都如自己剛剛來時的樣子。她是盡心做好了自己分內的事情的。問心無愧。
在飛機起飛的時候,得以第一次俯瞰這座古老的城市。低矮而破舊的民房,數不勝數的神廟……暗紅的磚牆,灰色的水泥房子,黑色的木雕,和棕色的屋頂。再飛高一點,便只能看見大面積的青莽的山區,占據了這片起伏的大地。無數的山巒之巔堆積著終年積雪,非常壯觀。視野很快就被厚重的雲層所阻擋。
葉藍就坐在旁邊,看著她。卡桑,你有沒有不舒服?她問。
不,我很好。我只想要睡一會兒。
她縮回身體。安心地躺在飛機座椅上,閉上了眼睛。
很久之後,她回憶起在加德滿都的歲月。某個時刻她懷疑,自己是否曾經動心過就這樣一直留在那裡,做一個真正辛勞而堅韌的女子。在溽熱與卑賤的凌虐之中,以一種苦修一樣的大化之心,甘願,順受,生子,勞作,然後到死,被抬到河邊燒成灰燼。
我們不是在這個地方過這樣的生活,就是在另一個地方過這樣的生活。而這些生命中必須涉過的艱辛,真的又因為地域不同就不同麼。
當她飽嘗汗水的咸澀,能夠獲得一個短暫的閒暇坐在旅店門口的凳子上,悵惘地眺望雨季的舊城上空時候,她就能夠覺得微微快意。心中有踏實。仿佛剛才的辛苦,完全都消失。為著眼前這微不足道的幸福的罅隙,能夠發自內心地愉悅起來。這愉悅細微短暫,卻超過一切滿足。
那是一種歸屬感,和旁觀姿態。那是唯獨坐在黑帳篷里,窺探世間景致的時候才有過的心情。那是家。
但或許依然不是。畢竟她還是想要離開。
她仿佛整個人徹底地舒緩下來。一覺睡了將近五個小時。飛機抵達北京首都機場的時候,葉藍把她喚醒。
到家了,卡桑。她說。
去年的這個時候,自己還留在北京的學校宿舍里,是一個普通的學生。養父離開,她因不願讓母親承擔自己的存在,於是便決絕地選擇走掉。跟一個萍水邂逅的男人交往,然後跟著他離開。
戀慕他的那張面孔,彼此毫無了解,真的是連一點都沒有。僅僅是在跟他一起吃了兩頓飯之後,就開始站在三環的大橋下等他來幽會,在晦暗的房間裡與之糾纏,若即若離。卻因為自己的焦灼,不肯放棄。但是即便如此她還是要跟著他。並因為這種盲目,被帶到尼泊爾,流落到一家旅館餐廳,在裡面做苦工。沒有絲毫報酬。
直到現在她仍然並不覺得這樣的動機是純粹是愛。亦不能形容自己是個,所謂的,為愛而生的女子。
為愛而生的女子。這樣的標籤多麼的卑微和可憐。仿佛直接雙關著永無止境和失意和慘澹。
她知道自己並不是這樣。只是因了始終有落寞的心情,所以覺得內心的缺失極其龐大。印象之中,生活仿佛就是一隻巨大的漏斗。她千方百計地將心情,愛戀,路途……紛紛往裡面填塞,滿懷希望,想要看到它充盈並且完滿起來。但是最終卻沮喪地發現,除了一切化作時間從底部持續不斷地流失,自己一無所獲。它始終不能夠盡如人意地充盈並且完滿。
內心缺失安全感的人,通常會做出更缺乏安全感的事情。一種悲哀的循環。現在這個循環又回到起點,並且也把她帶回生活十年的城市。
那個夜晚,葉藍把她帶回自己的家。卡桑終於得以在這樣漫長渾濁的艱辛之後非常舒適地洗一個澡。她在衛生間的巨大鏡子面前頭一次如此清晰得逼近妊娠中的自己。她看到突兀的肚子,心中只覺得一陣荒涼。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她心中向來對做一個母親沒有絲毫準備。尼泊爾這樣的國家,傳統上的宗教反對墮胎。她即使去做,身上亦沒有一分錢。就是如此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