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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夏天漸漸迫近,雨季已經來臨。政局又開始動盪不安,街上荷槍實彈巡邏的大兵越來越多。登革熱流行。澇災。
炎熱濡濕的空氣充斥著每一個空隙。白天忙碌得一身熱汗,累得只想晚上能夠睡個好覺,而到了晚上,卻因為悶熱煩躁而遲遲睡不著,滿頭的虛汗。
在床上疲憊卻輾轉難眠的時候,只覺得這樣的苦,似乎從來都沒有過。她過去失去父母,寄人籬下,卻從未覺得自己是個苦命的孩子。因那只不過是一種生之註定的落寞決然,因此能夠淡然以對。
而現在這種骨頭都要被碾碎一般的辛勞,使她頭一次覺得毫無指望。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要在這裡,生孩子,然後一輩子勞碌下去,直到被燒成灰扔進河裡,都見不到迦南一個影子。
是在她懷孕六個月的時候,迦南突然回來。他來旅店的時候,看到卡桑正在陰暗而溽熱的廚房裡忙碌。挺著肚子,臉上皮膚因為汗水淋漓而油膩發亮,頭髮煩躁邋遢地糾結成一團,衣裳濕透,鬢角沾了青菜的碎屑,正端著髒的盤子在廚房穿梭,疲倦到連眼皮都懶得抬起。完全是一個進城謀生的農婦模樣。這臃腫贅墮的身體,以及幾個月的操勞在臉上留下的邋遢疲憊,與之前那個在北京上學的亮麗姑娘有著殘忍的反差。
他本身心事不順,此番看到卡桑變得憔悴,心中竟無絲毫憐憫,卻有嫌惡。站在一邊抽菸,不言不語。沒有叫她。直到卡桑不經意間地轉身,直面他的身影。
迦南。她囁嚅著叫他。
然而男人臉上的表情陰鬱而煩躁,如被冰霜。她心中委屈,亦有種無法言說的晦澀心情。
她的確是不知道,他這一趟出去交行,運勢急轉直下,合伙人偷運的古董被海關查封,損失一大筆,還險些被抓捕。正值落魄關頭,過去的一個情婦借著幫他脫身的機會,落井下石敲詐他一筆,更讓他窩火。這番不順利的事情過後,他回到家,臉上還有陰冷煩躁的神情。他在家中已經醉酒胡鬧了一個星期,才去旅店給卡桑打照面。
她說,你怎麼這麼久才回來……
迦南臉色陰沉,不應她。埋頭抽菸。隔了半晌,他說,你這樣挺著肚子,讓人閒言碎語。過幾日跟你成婚。你不是要想結婚麼。
9
她不是尼泊爾人,又不是媒妁相約,沒有嫁妝,卻懷了孩子,頗受家人鄙夷。省卻了去迎娶新娘的步驟,婚禮的格式與傳統有些不同。
婚禮的那天,她身上裹著厚重的紅色衣衫,濃妝覆蓋在臉上,頂著烈日坐在院子裡的酒席旁邊,人已經難受得虛汗淋漓,心裡陣陣不可抑制的噁心。
眼前是摻和進來討一杯羹的人們歡暢的笑臉和歌舞,耳邊是陌生的語言,觥籌交錯之間,聲音喧譁嘈雜,匯成聲浪,銳不可當地湧進耳道,鼓膜劇烈震盪,嗡嗡作響,刺得頭痛。熱浪一陣陣包裹,喜慶的大紅大黃之色以某種充滿了諷刺意味的姿態在招搖,輕浮而繚亂。某個時刻她覺得自己恍若虛脫得要昏倒下去,一瞬間眼前發黑。她緊閉了一會兒,再睜開的時候,看到迦南已經醉得話語不清,依舊被一群人包圍在中間暢飲並且吆喝。不知為何,興許是因為這些日子不順,他聲音背後有著焦愁的呼喊,幾近哭腔一般放肆。
她耳聽目睹這歡慶的場景,卻又在幻覺中煎熬著一番苦楚。心中有無限落寂。覺得自己陷進泥沼,得不到救援。
她就這樣嫁給了這個男子。
當天晚上,迦南還沒有醒酒,全然忘記卡桑的身孕,爬到床上來想要跟她做愛。他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麼,在床上脫了自己衣服,伸手捉弄她。嘴裡噴著令人作嘔的酒氣,粗魯而放蕩。
卡桑羞愧難當,本能地阻擋並且推搡。迦南便慍怒並且咒罵,下手打她,又重又狠,與虐待一個妓女無異。卡桑只覺得一陣憤恨交加。她骨子裡不是沒有烈性的脾氣,忍無可忍,當即一腳把他踢開。
尼泊爾女子從來都是任勞任怨,她卻這樣踢一腳,迦南血液中的酒精仿佛被點燃,立馬盛怒起來,狠狠唾罵,爬起來掌摑她,踢她的背。毫無輕重,神志不清。
她護著肚子躲閃,顧不得臉上有濃稠的鼻血。覺得這樣下去她會被這個男人打死,不由自主地發出慘烈的尖叫。聲音之恐怖絕望,惡夢一般駭人。她的呼救喚來了幾個人,跑到房間來,拉開迦南。男人被拉開的時候尚不清醒,惡劣地咒罵著。
她蜷縮在那裡大哭,聲音悽厲,卻沒有任何一人在她這邊勸慰。新婚之夜發生這樣的事情,眾人只是在一旁皺眉,覺得不祥。唯有迦南的母親走過去抱著她,略帶嚴厲地哄她,捂著她的嘴,不讓再哭。
事過之後,眾人散去。迦南亦被拉走。最後一個離開的人關了燈,拉上了門。黑暗像是一床絨毯一般重新又輕輕覆蓋。窗戶外面的舊城區一片漆黑,新城區倒有靡靡霓虹隱約閃爍,卻始終不及天上星辰的閃光那般澄徹與清晰。寧靜到底。
她疲倦地躺下來,身上仍有灼痛。這種灼痛可以銳不可當地深入內心和記憶,卻很快就讓人不知不覺產生麻木的抗體。再無感覺。
她在無盡荒蠻的疲累中昏沉地睡了過去。
她新婚之時被醉了酒的丈夫痛打,在那個生分的房間裡淒涼地停留了一夜,然後第二天就回到旅館,繼續操勞瑣事。等她再見到迦南,已經是三天之後的事情。
迦南來旅館看她,兩人見面,皆面色冰冷。迦南說,我有事要走。你在這裡好好呆著幹活兒就是。他語氣平淡,面無表情。絲毫沒有道歉之意。
卡桑亦面無表情。她只是開口說,給我些零錢。我幫你幹了那麼久的活兒,好歹給點小費。
你拿錢做什麼。
我總不能這麼大個人身無分文,對不對。我只要一千盧比的零用。
迦南臉挑向一邊,又不耐煩。他嘴裡還叼著煙,咬著牙關,有些煩躁地數出紙幣,交給她。沒有多餘的話,他轉身已走。
不知道是他馬虎到忽略,還是有意安排。直到現在,迦南都並未帶她去移民局登記結婚。他們名不副實的婚姻,在熱鬧歡慶的場面中掩人耳目。
她定定地看著迦南的背影。手裡攥著討來的幾張單薄鈔票,知道此時內心已無希望。她決意等到孩子降生,便帶上他離開。這是她唯一還能夠看得到的出路。
10
那段泥濘艱辛的日子,她依舊留在旅館繼續工作。同樣是辛苦操勞,人卻漸漸習慣並且麻木起來。話語越來越少,除了接待顧客時應上幾句,一天之中幾乎不開口。默不作聲地忙著手上的活,汗如雨下,腦子裡已經是一片空曠和沌重。
她要堅韌而辛勞地妊娠,孤身一人,給自己以生的繼續,包括腹中的孩子。
那一年的雨季格外漫長。澇災很重,病疫流行。遊客變少。生意也不再忙碌,漸漸有些閒的時間能夠靜下來。許多夜晚,徹夜徹夜地下雨,聲音無比清晰。一片水霧朦朦中,看得見一座座神廟默默聳立在雨中,緘默端然的樣子,像是眷戀在歷史的夢境中不可自拔。早晨醒來,屋檐還滴著水,古老的黑色木雕散發出濃重而腐朽的濕氣。仿佛是沾著淚水的睫毛和眼睛一樣,神色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