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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這必定是報應。我後悔不迭,因此要洗手不干。那個同伴大怒,拿走了幾乎全部墓葬品,只剩下這一件。我要給家父治病,拿不出錢,因此把它賣掉,剩下的錢要歸佛捐廟,以後不會再做。
卡桑問,你娓娓道來這麼多,究竟那此墓現在在哪兒?
那人回答,就在拉薩附近,但恕我不能再細說。
卡桑又問,你既然回心轉意這麼虔誠,拿賣掉這些陪葬品的錢給家父治病,心中會安寧?
男子有尷尬,他說,家父病重,我已經顧不得這麼多。
卡桑反覆拿捏,過了一陣之後,她問,你出價多少。
他回答,醫生說家父治病要花幾十萬,所以我要六十萬。
迦南在一邊冷笑。古玩行業裡面但凡故事編得離奇,娓娓道來之人,十有八九都是拿著判眼的假貨招搖撞騙的外行。
他對這個人的伎倆十分厭煩,已經沒有耐心再聽他扯淡下去了,帶上卡桑就要走。卡桑猶豫了一下沒有表態,跟隨他離開。
回到酒店,卡桑說,迦南,若我沒有看走眼,那酒器應當是珍品中的珍品。你盡可以買下。
據我所知,青銅器的仿造和作偽,盛行於宋代金石學說盛行之後。而早在唐朝末年九世紀中葉,吐蕃就開始陷入持續四百年的內訌混戰,此後的漢蕃交流與盛唐時期完全不能相提並論,漢人深入吐蕃者極少。此漢人在藏地建墓,必定是在邏些逗留多年,因此不大可能是此後朝代之人。
而藏地不曾有過精湛的青銅鑄造的技藝,你也是知道。漢人墓葬有諸多青銅禮器酒器陪葬,必定也不是普通人。因此我推斷這古墓主人多半應該是唐朝與吐蕃交流盛行之時入藏的官員,因稀罕青銅酒器,便在入藏時帶此地,死後陪葬。唐朝盛行金銀瓷器,青銅器無論鑄造還是仿造都十分冷寂。他既然要作為陪葬品,那便很可能是傳世的珍品。
再者,我看出這件青銅器上有隱約范線痕跡,底部還有與原胚質料不同的墊片。必定是用最古老的陶范法鑄造而不是後世流行的失蠟法;它興許是經歷了從熟坑到生坑的反過程,因此沁色濃重,紋理不清,金文不辨,但叩之聲音清越脆響,隱約可以看到二層花紋窄而凸,可能為填有細回紋的夔龍紋,這都是商周時期的典型……
迦南打斷她說,你不要糊塗,卡桑。如果是商周青銅器,又怎麼會在一個唐人手上?他用從古墓中出土的酒器喝酒?還是一個古代的文物收藏家?並且在入藏時把它們帶入古代邏些?這不是太離奇了麼?而那個盜墓人不敢帶我們去墓地識坑,明顯是心虛。
卡桑回答,這我的確不知。但你知道,在西藏,永遠都有傳奇。至於他不帶我們去識坑,我到覺得是情理之中。你難道不知,古董販子的一大騙術就是將贗品事先埋在盜過的墓中,引誘你去識坑或者盜墓,使你確信那是墓中寶物?真正的高手,無論是盜墓還是掩墓,都萬分隱秘小心。不會輕易透露。若是真品,他出價就太便宜,我們大可以買下。
迦南說,沒有儀器,你怎麼能鑑定是真品。若用六十萬買一個贗品,我也是不願。
她說,你若不願買,我來買。你借我六十萬,若是假,我照價償還你。若是真,除了成本,你獲得盈利的20%。
迦南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笑了。他說,區區六十萬,我可以跟你賭一把。不過,不是我借你,而是我自己買。是不是贗品,於你無關了。
卡桑瞬間就明白過來了。她略略停頓了一下,說,迦南,我不是不知道,一尊西周青銅器在紐約最高拍賣到900萬美元。迦南,你可能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文物,現在是我勸你買下,而你若賺個幾百萬美元,絲毫不給分成,未免太不合理。
迦南不語,他暗自笑了。他說,卡桑,就算我給你六十萬讓你買下,你能把它運到紐約去嗎。你出口禁運文物,過得了海關嗎。何況,你現在並不能確認它是否是真品,是哪個年代的真品,你只是在猜測。若你猜錯,我不會要你賠償六十萬,這不已經是很好了嗎。
卡桑,男子走過來撫摸她。你不用走進這個圈子來。一切都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有些事情你並不適合去做。
她微笑。你開始擔心嗎。迦南,你的生意,我不會再多管。但我今日發現,你也並不十分懂行。我不是來跟你爭奪生意的。我之所以跟你來,只是想回家鄉去看看。
6
想想你有多久沒有回過家。迦南。在他們租了輛陸地巡洋艦去藏北高原的路上,她這樣對他問起。
裹了厚厚的大衣,縮在座位上,路上一直顛簸。沒有什麼旅行者的車敢在冬天的藏北高原行駛。荒無人煙。司機是僱傭的,從拉薩,連續四五天的長途行車。一種偏執的目的,好像只是為了坐車一般,坐得腳腫。中途在小旅館,寺廟,或者藏民家吃些便餐,夜裡在荒僻的客棧中留宿。如果實在找不到住處,就睡在車裡。從早晨到晚上,一日日地深入這大地。從車窗望出去是一路的荒涼與坦蕩如砥。黃昏之時,蒼穹之上泛著憂鬱的陰寒,天地之間萬籟闃寂,橫陳著某種迫人的悽惶之感……亦萬分熟悉。
一些事情,漸漸可以變得淡滅。你知道它存在過,但卻已經忘記怎樣地存在過。這種淡忘,有意或者無意。猶如面對一個故人。曾經親近,擁抱,並肩站立,彼此熟悉,從靈魂到身體。然後厭倦,或者被迫離開。而每次告別,你總會是留下些什麼在故人身上,並且因這種留下,獲得忘記。很久之後,你再回頭,只能夠從它的表象中找到自身映射的虛像。而原來那個自己,永遠不見。
你看,我們只知道自己為此短暫停留,卻忘記是怎樣的一種停留。
車窗因為泥水的污跡而顯得模糊。她坐在車內,額頭貼在玻璃上,獵奇地觀望世間。猶如一個尚未步入今生的孩子。迦南卻疲倦,對此毫無興趣。他是絲毫不願意的,卻又礙於那件古董的事情上欠她的人情,不得不遷就她一起去。對這趟旅程的荒涼和險惡一直心懷不滿,因此他一路昏睡。是這樣陌生的情人。
他們終於抵達了上青侖卓草原,車停在了路邊。這裡原本是無路的。時隔多年,竟然鋪通了條路基。她輕輕搖他的手,說,迦南,看,我們到了。
她跳出車子,踩進雪地。雪很薄很濕,卻格外地冷。烈風瞬間就灌滿了她的大衣,翻飛起來。她站在那裡向目極之處眺望。可是除了單調而斑駁的離離荒原,以及視野盡頭微微起伏的山川,什麼都沒有。
故鄉的冬天連雪都沒有了。更沒有氂牛,和點綴在大地上的黑帳篷。她獨自往深處走,想去看看是否還能夠見得到爺爺的天葬台。那也許是故鄉的徵象中唯一的所剩。
她總是覺得,自己還站在屬於她童年時代的天葬台上面,眺望被深秋的雪所覆蓋的山川和原野,無垠的白色緊貼著地面略略起伏,像是大地的遺體在等待天葬之前被鋪上了一張白色的氆氌。惶然一大片,在記憶深處瀰漫。黑帳篷散落在這大地上,遠望起來,與一群群氂牛區分不開。
總覺得還能夠清晰地聽見禿鷲黑色的翅膀劃破天空的聲音,留下了空洞的痕跡。彼時爺爺披著襤褸的,赤玄色的袈裟,站在這蒼穹之下主持天葬。煨起的香柏桑煙扶搖直上,像極了一個悲傷的魂靈踏上歸途。日復一日的袈裟便被熏成黑色。爺爺深沉木然的面孔隱藏在那裊裊的桑煙之後,若隱若現。禿鷲在頭頂集結盤旋。人們稀稀疏疏神色肅穆地站在周圍,眯起眼睛沉默而虔誠地凝視。臉膛上的紫紅在燎烈的日光下面,仿佛燈盞一般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