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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在和迦南在一起的這段時間,她被他接走,在他租住的家裡,糾纏在一起上床,睡覺,外出吃飯。兩個人在一起,不會逛街,不會看電影,不會去打電玩,不會泡吧,不會坐在一起看電視,除了會在一起吃飯之外,沒有年輕普通情侶的例行公事。

    但是他去拍賣行辦事情,去展覽會實地看樣,或者買家要求鑑定古董的時候,卻會帶上卡桑一起去。那段時間卡桑從這些經歷中學到的東西,比在大學裡面讀了幾年書的所得都要多。他們兩個人偶爾同時出現在街上的時候,無疑是醒目的:卡桑有著藏族血統所賦予的頎長高大的骨架,肌體線條緊緻爽快,顯得非常的瘦,臉上依舊留著童年時代的陽光給她撲上的胭脂一般的緋紅,五官格外清晰,透著一種銳利的駿馬一般的豪情,一身麥色的皮膚,漆黑的長長髮辮,引人側目。身邊的迦南有著混血特徵明顯的面孔,凹凸有致朗然悅目,高大粗獷的體格,古銅色閃亮的皮膚,走在一起與卡桑十分般配。兩個人步態高昂,吸引得路人們頻頻回頭。但兩個人並不喜歡這樣的注目,因此在北京很少一起外出。

    她若不是跟迦南一起去辦事,就是和他窩在的家裡哪也不去。

    那日在床上,兩人身體赤裸,相互靠得很近。長時間的親吻和撫摸。若隱若現的模糊言語。迦南捧著她的臉說,再過大半個月我就要離開北京,要去西藏進一批古董,之後要托人把它們轉手到香港,完了還要回尼泊爾,大概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夠回來。

    我是想帶你一起去西藏看貨,卡桑。

    那除非讓我嫁給你。

    我在家裡已經有兩個妻子,還有很多孩子。這些都是我父親的安排,也是我們的傳統。

    卡桑微微一愣。末了,她依然說,好,那也就不多我一個。寒假我就跟你走。迦南。

    好啊,他淡漠地笑著,又有疲倦的神情,聲音很淺。

    我可以幫你辦護照和簽證。他又說。

    那年春節快要臨近的時候又下了一場雪。雪下得很大,鋪滿了街道。地面的雪被踩得坑坑窪窪,也很髒,只有房頂和樹稍是潔淨的銀裝素裹。一些破敗的舊胡同里,骯髒的雪水污濁泛黑,在牆角積成一攤。緊閉的門戶上還貼著去年的剪紙畫和對聯,顏色卻已經褪得很淺,顯得潦倒頹敗。挾著積雪的樹枝椏光禿禿的,偶爾露出一兩個破的鳥巢。一根根低矮的電線,偶爾纏著破風箏的殘骸,孤魂一般招搖在瑟瑟寒風中。運貨的三輪車,鏽跡斑斑地停在胡同口。貧窮總是在寒冬的盛大節日裡更加顯得蒼涼蕭索。

    大街上的繁華區卻盡顯熱鬧和喜慶。舉家團圓的大好節日,張燈結彩,一些商店門口掛了五彩的條幅和大紅燈籠,進出商場購買年貨的人們大包小包,熱熱鬧鬧,喜上眉梢。有很多放了假的孩子們,裹著厚厚衣服和長長圍巾,滿街閒晃。

    而這冷暖不均的世界之上,天空總是寂靜的湛藍,冬季白亮慘澹的日光照耀著城市的大街小巷,在貧窮和富裕之間並無偏倚。只有時光又無情地走過了一年一歲的聚和散。

    學校里有些外地同學已經買好了回家的票,打電話給家人告訴回來的日子,甜蜜而急切。還沒有尋到票的,著急地四處打聽。她卻什麼也不過問。這不是她的生活,或者說,這不是她現在的生活。

    她只想過走之前要不要回去看望一下辛和,看看她這些日子生活是否還好。但是她不想讓辛和覺得她是因為放假了找不到地方住而回來,那樣的誤會會十分尷尬。於是她依舊沒有回去。不打算再有任何留戀。

    那年的冬天放假之前,她去學校辦理了兩年的休學。非常肆意落拓,毫無顧忌。一個人獨自拖著行李,跟著男子毫無目的地離開。她所能面對的天地,都是雪盲。身邊的人,無論在情慾中如何靠近,都是隔岸之花。只要這個人對她的要求沒有拒絕,只要這個人還願意出一張機票帶她走,她就會上路。

    腳底的世界踩起來是空的,永遠搖搖欲墜。唯有如此危險的美感才是路的本身。她在這個世間一直向前走去,每跨過一步,路就在她的腳後跟上斷裂並且消失。沒有來的時候的印記,更沒有後退的可能。只有不斷地走,並且停不下來。除了路,她無處可去。

    5

    她回到冬日的拉薩。每一步踏在這故土上,都有著猶豫不定。這是在內心深處期待過的回歸,然而兌現之時,反而猶疑。她裹緊了大衣,只感覺冷。男子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是厚實卻又疏離的。陽光強烈,她有些睜不開眼睛。

    迦南的下手開車到機場來接他們,一路疾馳就到了五星級酒店。

    她從未想到,會是以這樣的姿態回到故鄉。

    在酒店的房間裡面,拉開棺槨一般捂得嚴實的窗簾,頃刻間道道光線射入。男子的身影在赫然打開的暗白的空間中站立,在逆光下猶如是一隻高大的紙偶。這個場景似曾相識。卻交換了時間與地點,因此看起來不真實。

    男子問她,你有沒有覺得不舒服。她搖頭,不怎麼說話。

    下午我得去交涉生意,你就在這裡呆著。可以看電視睡覺。

    迦南,她叫住他----我想回到小時候的高原上去看看。

    男子皺眉。他說,我不是帶你來旅行的。

    我知道。若你不願,我可以自己去。

    不要任性,卡桑。我們先辦完事再說。

    那我下午與你一同去。

    午飯之後,那個手下人又接他們去城中一棟老房子裡看樣。他們走進地下室去,四壁森嚴,如同暗墓,只有很窄的一個出口。木頭架子上擺了十幾件古器。金銅佛像居多,亦有少數玉器,甚至岩畫。迦南走到一邊去,與那個手下人耳語了很長時間。

    卡桑細細觀察那些古董,待迦南轉身走過來的時候,告訴他,迦南,我看出這其中也許有高仿的贗品,十分可疑,尤其是那套玉簡……

    迦南說,我自是十分清楚。你不用管。跟我去另一處看看。

    他們又到了城中一個年輕男子的家中。年輕男子帶他們去見藏品,待他們一看,竟是件青銅器。貌似一方罍。一種酒水器具。

    迦南向那人苦笑,說,我聽說您有珍品叫賣,無人敢買,特意叫別人帶我過來拜望。現在眼見為實,難怪無人敢買。西藏寶物雖多,但眾人皆知此地自古不精於鑄造青銅,何況是這些一看便知皆是漢人酒器,怎會平白無故出現在這裡,您怕是上了誰的當,買到作舊贗品了吧。

    年輕男子眉頭深皺,搖頭道,你若不能辨別,也就不要這樣出口妄言了。

    卡桑覺得蹊蹺,於是上前仔細聞察觀摩。

    她一邊看一邊詢問那個男子,這件酒器,您從何處得來?

    他回答,漢人墓葬中得來。

    您從墓中挖掘?

    是。這件是我所分得。其餘被同伴拿走。

    何地何時的墓葬?

    他深深嘆氣,說,實話奉上,我是新手,不知是這是什麼墓,墓是一個老手發現的,我只是跟他挖掘。他只告訴我說這是漢人的墓葬,盜了也不心虧。那個老手是我兒時的夥伴,他從中原打拼回來,力邀我一同與他去盜墓發財。他說內地盜墓已經盛行千年,僧多粥少,又有高手競爭不過,管制又嚴,要撈上一筆簡直越來越難。唯有藏地家鄉此風不盛,那些陪葬品等於唾手可得。但是我家老父信仰虔誠,數次拼命阻撓我去做這傷天害理之事,我卻不曾理會,去跟隨那個老手幹這活。等我背著他第一次挖出墓葬品,家父就傷心欲絕,大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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