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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她覺得這個瞬間非常美好。便走過去,伏在床邊,靠近他。她伸出手頑皮地撓他的頭髮,把他弄醒。迦南被弄得不舒服,捂著被子,抬起眼皮懨懨欲睡地看著卡桑。她說,我要回去了,迦南。他在床上模糊而低沉地嗯了一聲,然後就又閉上了眼睛,想要睡覺。

    卡桑不說話,撫摸了一下他的頭,然後就站起來,轉身離開。

    清晨,城市還陷在迷濛的霧氣之中。她坐的那輛早班車,空蕩並且緩慢,卻像是破冰船一般,緩緩地,銳不可當地穿刺在這個尚未甦醒的城市裡,直到它的深處。冗長枯燥的行駛,她漸漸感到疲倦。把頭靠在玻璃窗上,覺得自己快要孤獨微渺得徹底消失。

    時間暫滅,幻象清晰。她骨子有從高原的土地那裡汲取而來的鮮活勇戾的血液,為著對顛沛流離的生活的追索,從生下來起就具備了萬般獨立。她內心的光,是幼年時代記憶深刻的月色下的雪原。那種原始洪荒一般壯闊的潔淨與純白,歸根結底是命運的讖語。她受此吸引,追索的只是內心對於路途的盎然興致。自從離奇而唐突地被扔進了這龐大而森然的城市,她覺得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路。反而像是藏在一口深井的底部,四壁徒然,身處黑暗。唯有抬頭時所見的一束炫目日光,從命運深處照耀進來。她對光只有好奇。而不是希望和依靠。

    那一年的聖誕節的時候,葉藍回來,去學校找她。先是打電話,卡桑看到電話上那個陌生的號碼,猶豫地接起來。卡桑,是我,葉藍。我剛下飛機。我去找你。到學校門口來。

    她的聲音闊別了許久,撞擊著卡桑的鼓膜。卡桑抱著欣喜的心情,迫不及待地匆匆地跑去門口。就像她們還是小小少年的時候,每當一聽見葉藍在樓下喊她的名字,她就咚咚地跑下去一樣。

    冬日的寒風一刀刀刮在臉上,整個城市在風中都顯得疲倦而頹萎。周圍有稀鬆的人影晃動,進進出出。天色漸漸暗下來,一瞬間,一路整飭的華燈倏然就亮了。她並不介意等上太久,索性坐在花台邊上,晃動著站僵的腿,雙手搓著冰冷的臉。抬起頭來意興闌珊地望著路上的人群,面無表情,桀驁凜然的樣子。

    葉藍的車開過來。看到她下車走出來的時候,卡桑一個雀躍站起來,奔跑過去,幾乎是撞上去抱她。葉藍張開雙臂擁著她過來,被她撲得直趔趄後退。葉藍貼著卡桑的臉,感到冷得像冰。她說,我明明跟你說好我剛下飛機,你為什麼不等一會兒再出來,非要傻站在這兒等上這麼久。

    卡桑的臉埋在葉藍的大衣上,緊貼著她,深深地吸氣,說話的聲音變得瓮聲瓮氣:我想你,葉藍。

    我知道,我也想你,葉藍說,去我家吧。卡桑。

    好。

    路上很堵,開開停停,十分緩慢。兩個人坐在后座。葉藍讓司機把暖氣開足。過來,卡桑。你凍壞了。她說。

    我已經跟我的父母解除收養關係。葉藍。我現在離開家一個人生活。車又停下來的時候,卡桑把事情告訴她。

    葉藍有些震驚,她伸出手一遍遍撫摸卡桑的頭。手指細碎地捏著打結的發稍,一點點地解開。她說,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父親要跟母親離婚。搬到他原來的城市。他有一個愛了很多年的女子在那兒,聽說是因為患了病,父親放不下,要去照顧她。據說是要一直到死,或者一直到活。誰知道。

    卡桑聲音變得很輕,臉轉過去心猿意馬地望了幾眼窗外,不屑的樣子。

    她又說,我總不能還留在這個家裡,等著法院判定我該屬於哪一方。父親當然不會要我,而把我判給母親未免太沉重,太殘忍。我本來就於他們非親非故,他們照顧我這麼多年,我已經覺得恩重如山。再拖賴下去,我只會鄙視自己。

    她在這裡打住,沒有繼續往下。葉藍不語,憐惜地伸手把卡桑攬過來,卡桑索性躺下來,睡在葉藍的腿上,仰望著車窗外的夜色以迅疾的速度陷入越來越深的黯淡。城市又恢復夜裡燈火通明的繁華蒼涼。

    她躺在那裡,抓著葉藍的手,是放在自己額頭上。說,葉藍,我始終覺得,有時候註定了的宿命,無論繞多麼大的一個圈子,終究會回到原來的狀態。我很早就孑然一人,沒有父母地活著。後來又突然又被好心的人帶走,扔進城市,仿佛這樣就可以人為篡改我的軌道。但是你看,我現在長大,最終還不是要孤身一人。

    葉藍撫摸她的面孔,說,你錯了,卡桑。我們每個人都是孤身一人,只不過有時候陪伴簇擁的人多了,便有了錯覺。到了一切恢復原本的時候,覺得自己萬眾離棄。其實只不過是幻象消失,還你一個本來面目而已。

    不要再想,卡桑。起碼現在我們在一起。

    她在葉藍的家裡吃飯。葉藍叫人把已經擺在餐桌上的飯菜端進自己的房間裡面來,兩個人豪情大發地坐在地上吃,放肆地開了古巴朗姆酒來喝,故意東倒西歪,弄得一片狼藉。

    葉藍挪過身子來,坐到卡桑旁邊,放下手裡的酒杯,把卡桑的頭抱過來,當成一個球一樣,像孩子一般頑皮地而親熱地啃。兩個人尖叫著撲倒在床上,不停打鬧,煞是熱烈。她們始終都是肆意的孩子般的姿態,十分縱情。鬧了很久,最後累了躺在床上。

    忽然間變得安靜。兩個人側身面對面地躺著,靜止中注視著對方。葉藍的手停在卡桑的鋪散開來的頭髮上,輕輕把玩。

    我想跟迦南走,我要跟他結婚。卡桑突然念叨。臉上有含義複雜的笑容,帶有自嘲。葉藍說,你瘋了。

    不。我愛他。但最重要的是,我想要真正的生活。而不是呆在這裡,渾渾噩噩地度日。

    那你這麼盲目地跟他走,就不算渾渾噩噩嗎?

    這是不一樣的,葉藍。你知道的。

    夜裡她們躺在一起睡覺。細聲碎語地聊天,說到很多遙遠的過去和今後。說到曾經那些出現過的人,說到生命中遺失第一個吻的時刻,說到初夜裡腥甜的溫暖與疼痛,說到對那種粘稠而空洞的感情的絕望……記憶和忘卻相互交替,斷斷續續,卻持續很長時間。言語像水一樣流動,也像水一樣柔軟無著。平日的生活里都是從不談論心事的人,言語簡單,絲毫不會多餘。但是只有面對一兩個特定的人,才會有說話的興趣。畢竟說話是讓人疲倦的事情。

    她們最終在凌晨的時候沉睡過去。

    她記得葉藍最後說,看,我們從十二三歲起就這樣躺在一起說話。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還能如此。真好。

    天又快亮了,卡桑。晚安。

    4

    寒假快要來臨的時候,眾人又開始為了考試而奔忙。又回到仿佛沒日沒夜的渾濁的日子。在圖書館看書,一坐就是一整天。

    迦南那日似乎精神很好,去學校接她。她還在圖書館看書。接到電話,卻放下手中的書就去見他。

    她覺得仿佛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他了。走到校門口的時候,見著他站在車門旁邊,便雀躍著奔過去撲進他懷裡。男子被她逗樂,笑著叫起來。

    她身上始終有著縱情肆意的品格,只是長久沒有嶄露。有時候會異常鎮靜安定,有時候卻又活潑如孩童。她遇到迦南,便選擇一種沒有顧忌的肆意的姿態去接近他。因了內心的無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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