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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溫熱而粘稠的血。這是他童年時代畏懼卻又渴望的東西。那次記憶當中,他印象最為深刻的,不是被打,不是流血,而是得到一個結論。好心並不都是意味著好報。一個善意的初衷,卻極有可能被弄巧成拙。這就是這個世界裡最不公平卻又最現實的邏輯----不要多管閒事。無論多么正當和迫切。

    他從那個時候開始信奉這個準則。一直到淮用她的恩慈教會他改變這個想法之前。

    這一次是否又會是一樣。只不過比收回一張毛毯要複雜得多。他若只是想要給與一種回報,大可只需給淮一些治病的錢,卻不用選擇回到淮的身邊去。但是他仍然選擇了後者。儘管從開始起,淮就總是對他的感情和存在抱有疏離的態度。

    內心堅韌的女子,大都有這樣的屏蔽,感情的取捨看起來稀薄,並且平靜如水。他是清晰地看得到自己對於淮一直都仿佛可有可無,可來可去。他來,淮便善心寬待,他去,淮便平靜走遠。這種疏離與淡薄,讓人辨不清是她對他的感情本質,是愛還是恩。抑或兩者皆有。而唯一可以辨清的是,辛和的感情方式與這不盡相同。她的希望並不複雜,只求兩人能夠安穩而長久地攜手。但是他卻不能夠滿足她。

    這對於辛和來說,並不公平。

    傷害若遲早要做出,那麼拖欠只能更加糟糕。他必須把自己當作是盲的。抱著堅定不移的信念,要回到淮的身邊,並且一切都可以放棄。帶有一種接近偏執的決絕。

    但當他們還未正式交涉離婚的時候,卡桑卻向這對養父母提出了結束收養關係的要求。

    簡生問她。你這是幹什麼,卡桑。我和你母親的事情,跟你沒有什麼關係。你不需要這樣任性。

    她說,父親,我跟你們原本非親非故,但卻被你們撫養和照顧這麼多年,獲得前所未有的美好生活和關愛。我內心的感恩之情,並非言語可以表達。我知道你要與母親離婚,這樣一來,我將會是你們中間多麼尷尬的一個角色。你要去照顧別人,自然是不能夠帶上我,而難道要讓母親一個人平白無故地攤上一個毫無血緣的女兒去獨力承擔嗎。

    這對她而言,是多麼的沉重和不公平。自小我就是獨立的孩子。何況現在我已經成年,所以我想,我有能力獨立生活。不應該再給你們再增添尷尬和矛盾。我先離開,你們離婚也都可以直截了當,不用節外生枝。

    父親,我已經反覆思忖過了。你不用再多想。這樣做,能夠算作我對你們的恩情的報答。並且這也是最合適的選擇。

    15

    初冬。天空有肅殺蕭瑟的氣色,終日刮著大風。空氣乾冷,撲面而來,貫徹心肺,讓人無限冷靜暢快。窗戶的縫隙之間,有呼嘯的風聲凜冽地穿越著,玻璃長久地抖動,發出悽惶的聲響。突兀赤裸的樹已經褪盡了枝葉,望眼滿街蕭然。

    那天卡桑和父母從民政部門辦了終止收養關係的手續回家。這將是她和家人最後一次相處。三個人坐在車上,一言不發。各自望向窗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卡桑在學校門口下了車。然後對父母說再見。仿佛只是普通而例常的一次返校。但是她知道,這一別,自己再也不能回到家裡。她重新在這個世界上,孑然孤身。這是她選擇的回報的方式,亦因此心中至為平靜,只覺得一切都尋找到了圓滿的解決,終於可以了無牽掛,並且不會成為他人的負擔,非常的好。

    人總是需要安然遵循命運最初的旨意。常常繞了很遠的路,最終還是回到了那個起點。這又有什麼不同。

    卡桑下車。辛和忽然不忍。她亦從車上下來,走過去抱緊她。說,卡桑,以後要是再有什麼困難,我都在這裡,會幫助你。辛和在這裡打住,要說些什麼,但最終欲言又止。她抬起眼睛來看著眼前並無血緣的女兒,兩人相視一瞬,辛和卻又忽然不忍面對,挑開了目光。

    辛和的髮絲被吹亂,纏繞在鬢角,表情頹然。連日的無眠,已經面色黯淡,眼睛紅腫,血絲遍布。形銷骨立的身影裹在黑色大衣中,裙擺在寒風中飄搖,獵獵作響。這溫和心善,為著感情作出犧牲的女子,最終也將是一無所獲,孤身一人。看著令人嘆息。卡桑不知該說什麼去勸慰。她原本早已平靜坦然,但此刻面對這依依惜別之情,卻也忍不住眼眶中淚水充盈。

    她只說,母親,好人平安。今後自己保重。

    她轉身離去,漸漸消失。

    簡生在車內目睹這一幕。他的手肘撐在車窗邊緣,拳頭抵著臉部顴骨,牙齒陣陣咬緊。

    他選擇沉默。閉上眼睛,仿佛最暗的夜像潮水一般洶湧而來。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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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誓言用來拴騷動的心,終就拴住了虛空。山林不向四季起誓,榮枯隨緣;海洋不需對沙岸承諾,遇合盡興

    連語言都應該捨棄,你我之間,只有乾乾淨淨的緘默,與存在。

    ----簡楨《海誓》

    1

    一歲光陰將盡的時候,冬天漸深。那年十一月,下了第一場雪。陳舊而狹窄的宿舍門窗緊閉。夜裡枕著黑暗中窗縫中呼嘯的風聲,在安全感中可以很快入睡。暖氣管咕嚕咕嚕地發出輕微響聲。清晨,小格小格的玻璃上有著模糊的霧霜。

    宿舍的單人床,硬而窄,輾轉反側的時候,不停搖晃。清晨天未亮,宿管拉開電閘,日光燈陡然照得原本黑暗而安靜的宿舍一片煞白。室友們頓時一片嘀咕和翻身的聲音,有的賴床不起,有的迷迷糊糊地起來,打水洗臉,穿衣梳妝,疊床理櫃,狹小的空間裡頓時嘈雜起來,匯成一股股聲浪,吵得卡桑頭疼。

    她昨晚起就有些發燒,此時已經微醒,但只覺得頭疼欲裂,渾身酸痛,眼睛乾澀得睜不開,身上一陣冷一陣燙。她不打算起床。裹在被子裡昏睡。

    昏昏沉沉地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陣開門關門的巨大響聲將她再次驚醒。接著宿舍里逐漸安靜下來。室友們離開。最後一個走出的人,啪地把燈關上。房間裡陡然回到一種混濁壓抑的昏黯之中。

    天已經微亮了。風聲卻依舊穿越著,呼嘯作響。

    過於長久的睡眠使人頭痛無力。她發燒,間或醒來,卻沒力氣起床,翻身又繼續閉上眼睛睡過去。在深深淺淺的夢境中,模糊混亂的意象和人事構成一卷電影膠片,倒錯並且快慢不一地從眼前拉過去,聲音變得扭曲。

    她最後夢見自己靜止在一片無垠的月光之下的雪地。視野中只有一片蒼茫的銀白,像是一段平鋪直敘的絮語,冗長無盡地蔓延。黯藍的夜空中,除了皎潔奪目的月,再無其他。天地闃靜地如同是世界的終點。一切都可以原諒,一切都可以忘記。人的一切將被洗濯,以沒有罪與愛的赤子之身,消失到另一個世界去進入下一世輪迴。

    她站在空無一人的冰天雪地之中,忽然感覺到死亡一般的終極解脫和潔淨。

    這又像是故鄉的輪廓和面容。它如故人一樣站在你的記憶里,緘默地站立多年,然後轟然倒下去。你回首,只看見一切的虛空,遺憾。太遲。

    她從夢境中醒來,渾身是汗,醒過來的瞬間便覺得冷。嗓子燒灼,無法出聲。眼中乾澀,睜開的時候,視線卻被迷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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