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頁
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我是你的妻子,卻需要容忍你的欺騙和不愛,還要讓你去無限期地陪在另一個你深愛的人身邊,照料她度過餘生……抱歉,如果我是你的眾情婦之一,只為你的錢財而存在,那麼這倫理的混亂還有可能在我的想像之內。
即便是如此,那麼我們的女兒呢?卡桑呢?她怎麼辦?你當初一再問我,是否思慮成熟,可是如果我現在同樣反問你,你又該如何解釋?
她說這番話的時候,聲調高昂,情緒激烈。任何真性情的女子面對這樣的事情,也都難免難以克制。
簡生就在她背後,怔怔地聽著辛和字字叩出。
兩人皆無言,背對而坐,沉默良久。
沉默與黑暗,於年輕而初升的熾熱戀情,是釀造甜蜜與羞澀的溫床。而於末路上遠涉光陰而來的感情,是抹殺溫存與忍愛的秋霜。
他眼前只有辛和單薄似少女般的背,大理石雕像一般靜美,卻因了這鈍重的失意而美得蒼頹。仿佛年華被抽離軀體的怨婦,連發泄都是一種變相的卑微。她給他以青春和感情,還有實實在在的惠利----學業,事業,婚姻----所有的一切都這樣客觀地以幸福為徵象包圍著自己,猶如母性無堅不摧的壁壘,鈍化了諸多犀利冰冷的命運的稜角,給他一個甜美並且原本永恆的歸宿。
而這樣的恩愛,是因為自己習以為常所以熟視無睹。這註定是施捨和無情的始與終。而他也沒有力氣再去追尋這一切的根源。人若身處命運,便時常由不得自己掌握。
簡生,她的聲音像光線一樣微茫,捫心自問,我唯一的錯誤,是從一開始就不該自欺。而人一旦一廂情願起來,便已經談不上自尊。你苦戀她,大概也莫過如此。我們竟是同病相憐。只是感情交付的對象並不鉚合。有緣無分。想來你也真是有情有義之人,這麼多年念念不忘,恩善是圖。但畢竟你盲目貪戀早已逝去的幻象,幾近反常情結,更為此傷害無辜的旁人,卻又是軟弱無情的表徵。
我只覺得遺憾,未能有淮的福分,成為你感情的童貞和延續。
而事已至此,我的確無能為力。我現在深知,我的感情所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情,就是成全你的希望。若再有哀求和掙扎企圖挽救,都是徒勞,亦只會給你平添矛盾和痛苦。畢竟我是愛你的。因此不忍糾纏你,彼此折磨。簡生。
他們的對話陷入沉默。寂靜之中,卡桑推開了臥室的門。門的直線將她的身影分割成兩半,一半被屋內燈光照亮鑲嵌在打開的縫隙,一半看不見的暗隱匿在門後。辛和走過去,說,卡桑,你怎麼進來了。
卡桑一言不發,伸出手將母親攬過來抱在懷裡。卡桑已經比母親高出一個頭來,此刻緊緊地抱著她,只感覺到母親輕輕顫抖。她溫暖似血的眼淚逐漸洇濕了卡桑的領口。她抱著母親,直視坐在床沿上的簡生。四目相對。
14
十月的城市變成一面映滿了秋色的鏡子。樹葉掉落一地的金黃,卻又一再地被風帶走,貼著乾燥的路面灰塵般低低地飛舞起來。間或風停了,它們便又頹然跌落,再也追不上一路飛逝的煙塵。如果足夠安靜,便可以聽到這滿街樹葉遁走的回聲。
聞之蕭然輕細,猶如美得最洗鍊的裂帛之聲。又如傳說中飲淚的枯蝶,因了絕戀的悽惶而相忘於世。落葉頹然跌落的瞬間,有著惶然無著的失落之感,如同一隻姿勢空洞的手,伸去欲要抓住什麼,卻只抓住一尾來不及逃逸的風的末梢。
想像中的秋天,就應該是這樣的。而南方,卻有著終年模稜兩可的綠。任何的季節,一抓就是一把綠。只有用溫度來感知季節的更替與時間的真相。天空因為囤積的雨水而總像是一張常年飽含淚水的面孔,有著灰暗的語焉不詳的悵然。
他和母親生活在靠海的城市。颱風過境的時候,站在空曠的樓頂,會與大片大片的低低的烏雲錯肩。風的劇烈與肆虐,讓人身處室外的時候被吹得步履搖晃,卻因為察覺到自身的渺小和無力,而得以體會前所未有的慘烈的快感。高大喬木的樹冠被猛烈的風狠狠壓下去,然後又彈起來,昏暗無著地反覆著這樣的凌虐。傾盆大雨瞬間就來臨,碩大的雨點密集地像厄運一樣墜落,在地上濺起一層霧蒙蒙的水花。蒼灰的暴雨的天空,清脆如打碎瓷器一樣,裂開一道道分支紊亂的閃電,觸目驚心,接著傳來震耳的雷鳴。暴烈得仿佛是為了人類的福祉而浴血作戰的諸神,卻目睹了他們的創造只帶來了世間的遺憾與罪惡,於是憤然倒戈。
曾經有次這樣的暴雨來臨之前,大風驟起,一片飛沙走石。母親還未回來,她洗好的厚重毛毯還掛於鋁製長杆上,晾曬在被焊接在陽台外壁牆體上的鋼鐵支架上面。毛毯被吹得劇烈搖晃,似乎馬上就要掉下去。
簡生趕緊關好門窗,然後跑到陽台上去收毛毯。陽台的圍欄很高,他拼命向外探出身子,但是還是只能夠得著毛毯邊兒。下午陰霾,厚重的毛毯還未完全曬乾,裹著水分,變得格外地沉重。簡生抓住毛毯的角往裡拉拽,結果力氣太小,一不小心,毛毯直接從六樓掉了下去。它被風吹得像一張紙片一樣飄遠,淋得濕透,落到樓下的花圃的泥地上,弄得很髒。
他知道自己闖了禍,不巧又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剛好回來,知道她在樓下恰恰撞見了毛毯被他弄得掉下來的一幕。他膽戰心驚地在陽台上看到母親跑過去把濕透了的沉重毛毯給抱起來,狼狽地淋著雨,煩躁而盛怒地咒罵著往樓上走。在劇烈嘈雜的風雨之聲中,簡生清晰地聽見母親因為暴怒而口不擇言的咒罵。她從樓下就開始破口罵著,聲音隨著她匆促的腳步從院子裡一直迫近至家門口。
母親是因為命途坎坷而變得怨氣叢生的尋常女子。簡生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母親患過更年期甲亢,由於她自己都無法控制的激素原因,性格更是格外的暴躁無常,發怒都是不由自主。
簡生在母親走上樓來的時間裡,怕得瑟瑟發抖。他怯生生地去開門,等待母親上來。
母親淋得濕透,跨進門來,喘著氣一把將又髒又濕的毛毯扔在地上,然後沮喪而盛怒地一言不發,站在原地瞪著這個男孩。
他正低著頭,縮著肩膀,一副對自己生分而畏懼的樣子。母親氣不打一處來,牙關緊咬,甩手就是啪的一記耳光狠狠地扇過去。簡生被打得後退好幾步,眼前一陣發黑,轉過身側對著母親,委屈而無助地嚶嚶哭了出來。
你他媽的能做一件好事給我看看,少給我惹點禍嗎。
母親的聲音從牙縫中間擠出來。不由自主的湧起的強大煩躁已經忍無可忍。她又伸手過去一把將簡生推搡開。簡生一個趔趄,側著身子被絆倒,鼻樑響亮地撞在柜子稜角上,當即鼻血橫流。
母親心中一陣揪緊和歉疚。卻礙於剛才權威而盛怒的架子下不了台,竟然沒有管他。孩子就捂著臉瑟縮在那裡,眼淚和鮮血混合在一起,觸目驚心地染得滿臉鮮紅。
他疼得眼淚不由自主地流,用小得幾乎連自己都無法聽清楚的聲音說,媽,我只是想要幫幫你……如果我不去多管閒事……或許就用不著挨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