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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淮說話的聲音越來越淡。簡生知道她的銳痛。他在淮的床榻邊坐下,托起她的小腿,用溫水熱敷,搓拿按摩。女人的小腿總是極致性感的部位,纖如藕,滑如玉。他的手如此真實地碰觸到夢境中思念的女子,覺得心中反而疑惑和敬畏起來。
淮,你視力已經不佳,不要再看書,這樣會威脅你健康。他說。
在生活的刀刃上沒有畏懼的人,最終能夠獲得這樣的安寧與淡然。如同以勞累和堅忍為宿命的牛,身上有艱辛的鞭痕,拖著一柄恩善的鐵犁,一步一苦行。一生中默默吞咽了諸多或喜或悲的往事,箇中暗自體味世間百態,從不顯露。飲苦不舉眉,嘗歡無揚笑。連言語都是枉然與多餘。只是偶然泛起對舊人陳事的不舍,便可以獨自靜靜地反芻時光的記憶,品出遲來的淚。
過了一會兒,淮的母親把簡生叫到外面去,然後關上了臥室的門。
站在門外,她對簡生說,淮曾經跟我數次提到過你。現在我們也終於算相識。她現在需要人照顧,我只想懇求你能夠幫她一把。
簡生回答,我會的。淮有恩於我,我怎可棄之不顧。請您放心。
老人說,簡生,我是在將她託付於你。畢竟光陰不饒人,她父親幾年前病逝,而我也已經年老。我們撫養她成人,目睹淮一生都因太過善良而遭受傷害。淮的婚姻不幸,你讀大學離開之後,她結婚不到兩年,就開始發病。被那男子嫌棄,於是離婚。到現在為止,她還是孤身一人。她從來沒有對我們父母提過個中遺憾,可是我們畢竟知道她的心事。她多年來一直至為掛念你。
我是知道世間人情薄如紙,卻未曾料到她一生心地善良,卻只有這樣淒涼的末路。你有心待她,我萬分感激。
老人回到臥室。簡生佇立在原地。心下曠然。猶如靜聽夜風低吟,歲月無聲。他知道自己最後終於獲得重新審視他與淮之間的感情本質的機會。而思念亦最終釋然。
辛和給簡生打電話的時候,是他留在淮的身邊一個月之後。在電話里,辛和說,簡生,你在那邊可好?
一切尚可。
辛和又說,我沒有想到你竟然碰到了你父親。真是好事。你們住在哪兒呢?和父親相處得好嗎?
簡生回答,還好……
辛和見簡生言語如此簡短,便善解人意地說,簡生,我知道你也許不能夠接受父親現在突然出現,但是我們做兒女的,還是要原諒長輩。你不要有太多傷心。你們住在父親家嗎?你若是捨不得父親,可以把他接到北京來。可是簡生,我太想念你。你什麼時候能夠回來?
簡生聽見她說話,心中一陣酸澀。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辛和又說,簡生,你哪怕只是回來一趟便好,自從畫展開始,你已經離開了近半年。我至為掛念你。卡桑也盼你快些回來。
簡生只覺得心中一陣焦灼。他看了一眼身邊的淮,轉過臉去悄聲說,好的,我會馬上回來的。
淮看著他的身影,知道他的為難。簡生,你儘管回去,不要管我。這裡還有我的母親。我也還能上班。
他望著她,內心有無限焦灼與煎熬。他說,淮,我一直希望你們都能原諒我。
12
簡生在回北京的飛機上眺望窗外平流層上的白色雲海。像是無邊無際的廣袤雪原,在冰藍色的有著平緩弧度的穹廬之下,寂靜得空無一物。陽光劇烈,近在眼前。
他反覆思忖,若辛和不能同意自己去照顧淮,是否應該當即提出離婚。他知道無論做出怎樣的取捨,都終有一人註定受到傷害。不管是對淮,還是對辛和。而他自己,自當要長久遭受良心的譴責。有時候,他甚至仇恨自己欠下他人太多的恩愛,以至於到了償還的時候,狼狽得分身乏術。然而辛和的無辜,是如此地令自己於心不忍。
儘管他知道,人若自己選擇了善良和知恩,就必有更多的承擔與苦痛需要甘願地面對。
簡生回到家中的那個晚上,母女倆人給他備好了豐盛的家常晚餐。辛和開門迎他回家的時候,歡喜得抱著他,雙手環繞他的脖頸,躍上去親吻他。簡生,我真想你!
他卻有著接近頹然的表情,看著辛和為他的回來而天真歡喜的模樣,為她的無辜心酸得百般不是滋味。眼前這個善良美麗的女子,是和自己從二十多歲起就攜手相伴的妻子。她挽起的髮辮,露出潔白脖頸,與淮有著莫名的神似,卻更為天真嬌柔。
卡桑看見他,高興地大聲喊,爸!
簡生這才陡然如夢初醒一般,被她們拉進屋子裡。
在飯桌上,辛和給她做了他最喜歡的飯菜。清蒸鱸魚,香菜豆腐絲,鹽焗海蝦……
她一直都知道簡生喜歡吃鹹的東西,有時候她明明已經放了很多鹽,他還總嫌味道太淡。然而她自己並不喜歡鹹食,卻為了讓他歡喜而一再遷就他。久而久之,自己都習慣了這樣的口味。這是大凡一個女子深愛另一個人之時都有的軟弱,或者包容之心。
簡生這近半年在外,住酒店,吃餐館,應酬奔波,後來又遇到父親和淮,諸多紛擾,只覺得疲累。此番回到家中,這飯廳頂燈的柔和光線,桌上的食物散發著的陣陣熱氣騰騰的濃香,品嘗起來感覺拿捏得恰到好處的口味和火候……一切都這般熟悉,洋溢著其樂融融安寧祥和的家的味道,叫人無限安逸舒心。三人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歡欣地團聚,辛和與卡桑臉上的笑容讓人隨之愉悅而動容。
餐桌上辛和一再問及他父親的事。她並非追問對質,卻只是因為相信他,因此連一個謊言都聽信,還為此分外掛心。簡生支吾其詞,他又怎能告訴辛和,自己與父親不過是短暫相遇然後不歡而散,卻一直都在淮的身邊,不得以才被叫回來,一路上預謀著離開妻子?
這樣的謊言,永遠是令人無奈而心酸的。
夜裡,厚重的窗簾已經拉上,臥室空間非常封閉,令人感覺安全。躺下來的時候,家裡的床獨有的舒適之感熟稔而窩心。他已經很久沒有與辛和睡在一起,身邊的身體會忽然令自己的覺得無端產生陌生之感。她趴過去抱住簡生,撫摸到他胸膛上的傷痕,然後埋下頭甜美地親吻他的疼痛。她的手一寸寸摩挲簡生的臉,晶亮的瞳仁隱約閃爍,她在抬頭看著他。房間裡的黑暗猶如油畫上凝重的色塊,可以覆蓋一切謊言和真相。
她說,簡生,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的第一個晚上。
他呼吸格外沉重,回答,我記得。
內心對於感情有隱約的不可確定的女子,通常會喜歡用這樣的方式去卑微地求證。辛和亦是如此。而他也已經非常習慣在她一再的提示和溫習之中將感情變成一種生活的慣性。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簡生----
辛和----
兩個人沉默了一小會兒,剛想說話,話音卻同時脫口而出,聲音重疊到了一起。氣氛就偶然地尷尬了。
你想說什麼,簡生?
他看著辛和在這暗夜之中閃著光亮的瞳仁,想要說的話忽然就被咽了下去。他反問,你想說什麼。
你愛我嗎。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