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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隔了近半個月,畫展結束,簡生就忙不迭地回來找淮。
他敲門,卻因為心中莫名忐忑不安,叩門聲竟然輕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他繼續敲門。閉上眼睛,記憶卻迅速返回了很多年之前。
----很多年以前,玉蘭花的潔白花瓣開放的夜晚,親眼在家門口目睹母親和陌生男人曖昧擁抱和親吻的少年,憤然離去,徘徊在淮的樓下。抬頭看見淮的窗戶依然亮著燈。頭腦中關於一些不堪的回憶使得他心情極端煩躁並且感覺羞恥。他正是這樣衝動之間跑上樓去找淮。
敲門聲響起。裡面一個詫異而小心翼翼的聲音,問,是誰?
少年喉嚨哽咽著莫名的乾澀,他回答,是我。簡生。
簡生喉嚨哽咽著莫名的乾澀,他回答,是我。簡生。
門被打開了,開門的卻是一個老婦人。他只覺得陡然間巨大的失望快要使自己支撐不住。他說,對不起,我找錯了。
他轉身剛走幾步,聽見屋內另一個聲音響起----等一下,你找誰?
他驀然回頭,赫然看見淮站在門口。四目交匯的短暫瞬間,兩個人竟然都靜默無言。末了,她站在那裡自言自語一般絮語著----你回來了,簡生。
淮站在那裡看到他,語氣平靜,卻暗含傷感。她頓了頓,說,簡生,這是我的母親。
簡生點頭,恭敬地向伯母問好。
母親,這是簡生。我過去的……一個學生。
他走進屋,看見房間內多年沒有改變。家具都很陳舊,那張潔白的窄小的單人床,依舊在臥室露出一角。
淮穿著白色棉布的寬鬆衣衫,趿著拖鞋,頭髮依然還是高高地挽起來,露出頎長的脖頸。皮膚似乎長年沒有陽光照射一般,顯得黯淡而蒼白。額頭和眼角上出現皺紋,看上去心酸,卻透著時光的和美。更加的瘦。臉部蛻變出清癯的輪廓。
淮給他端茶,拿出些水果。簡生坐在熟稔而窄小的客廳的沙發上,環顧著房間。淮溫和的聲音依舊沒有變,她笑著說,這房間很舊了,看著寒磣。簡生無聲地搖頭。
他甚至再次聞到了淮的辛香,以及自己少年的白襯衫被洗淨曝曬後留下的濃烈的陽光之味。淮的母親似乎非常客氣地要迴避,她提著菜籃說,我出去買菜,你們慢慢談。
你在這裡呆多久?簡生?
還沒有打算。
你的畫展我都聽說了,可惜,我沒有去看。
淮,我聽說你生病。
是。
什麼病?嚴重嗎?
淮沒有說話,她帶著客氣而溫和的笑容坐在對面沙發上望著他。
你和少年時還是那麼像,簡生。時間過得真快……
簡生打斷她,告訴我,淮,你得了什麼病?
沉默了半晌,淮才斷斷續續說,母親專程來照顧我,其實我倒覺得不必。幾年前經常腿腳劇烈刺痛,又像是被什麼給死死捆住一樣,麻痹,失去知覺。全身莫名其妙乏力。我以為只是勞累所致,沒有去檢查過什麼。去年視力開始急劇下降,而且偶爾出現復視。我去醫院檢查眼科,沒有查出任何結果。一個醫生詢問我有沒有其他症狀,我對他說起了腿腳的疼痛和全身乏力。他於是建議我去神經科仔細檢查。檢查之後,我得到的診斷是,多發性硬化症。
我以前都未曾聽說過這種病症。醫生對我說,這是一種中樞神經系統疾病,一般都是慢性或間歇性,症狀最初都非常普通或者輕微,和一般肌肉勞損症狀相似,我當初也是這麼認為,因此毫不在意。可是它卻又可以造成重大功能喪失,症狀也會越來越複雜,具備多發性。他們解釋說病的根源在於生理電荷問題,我聽不太懂。
可笑的是……你應當知道我喜歡的大提琴家傑奎琳?杜普雷,我依稀記得,過去我常常在這屋裡給你放她的協奏曲。我曾惋惜地嘆到她的早逝,覺得一個正當年華的天才大提琴手怎可以就這樣被莫名其妙的病折磨致死。而我後來閱讀資料時,才發現自己和她患這同一種病。
我結婚之後不久就開始發病。到現在已經很多年了。現在我尚能勉強工作,不用拖累父母。可是他們年歲已高,我卻不能盡孝,心中真是愧疚。
簡生聽完,一言不發。
末了,他說,淮,你想得太悲觀了。我不願看到你這樣。
請讓我陪你共度餘生,淮。
她略帶驚異地抬頭,模糊的視力中,簡生少年時剛剛蛻變出剛硬線條的臉還在眼前。她說,我不需要你這樣,簡生。你有你的家庭,而你必須對你自己的周遭負責。不要任性。
簡生沒有理會,他問,你母親是來照料你麼。
對。
你不該讓這樣一個老人來挑這樣的擔子。讓我來照顧你,淮。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在我母親去世前後的日子裡,你曾經怎樣耐心而善意地陪伴我。我唯一的不甘是我竟然發現離開你之後我再也不能去愛,而我終其一生去否定這個事實的努力都失敗了。現在我只想回到你身邊來。
淮,你知道長久以來我對你的感情。而你也需要我。難道不是嗎。
11
深夜她頭疼腿疼,難以入睡,伴隨陣陣痙攣,卻躺在床上咬著牙獨自忍受。淮的母親睡不踏實,聽見她輕微的呻吟和輾轉反側的聲響便會醒,然後起身來,揪心而無奈地用溫水熱敷,按摩,雙手握著她的腿輕輕活動。
母親頹喪地一邊擰著毛巾一邊念念有詞,她說,淮,原來那個學生就是你跟我說起過的簡生啊。我看他也是個誠懇的人,他若有心照顧你,也算是蒼天有眼。我跟你父親都老了,怕是有什麼事情,自個兒身子骨都不靈活,也照顧不好你。我看得出他對你的感情。過去我還一直數落你,叫你不該跟他走那麼近,現在看來,事情都過去了,他還回來看你,也算是有情有義。他願意照顧你,你也就不要與他生分,我這個做母親的,心中也能放得下。好歹,能照顧多少就多少,能多久就多久吧……淮啊,誰讓咱們命薄……
母親上了年紀之後總是把什麼事情都兀自越說越悲涼,淮難受地忍不住說,媽,您什麼都別說了,是我不孝。她轉過臉去向著牆,眼淚無動於衷地滑落下來。
她們在臥室弄出聲響,客廳里睡在沙發上的簡生便醒了。他起身走過去,從射出一道燈光的虛掩的門縫看到淮的母親佝僂著的背影。淮疼到忍無可忍而發出的一聲呻吟不時地隱隱傳來。
簡生輕輕敲門,然後推開門走進去。他蹲下身子來對老人說,母親,您歇息一會兒,我來照顧淮吧。
老人看了他一眼,默默站起來,坐到一邊。
鐘聲響了,聲音在寂靜昏暗的空間內迴蕩。凌晨兩點。
淮服下了巴氯芬和丹曲林鈉藥片,說,我沒事,很快就會好的。你們都去睡覺。
簡生卻不走,坐在床邊守候。他們在晦暗的燈光下相對無言。良久之後,淮囁嚅著對他說起,簡生,我曾經讀到一個喜歡的作家的文字,她寫,我說人生啊,如果嘗過一回痛快淋漓的風景,寫過一篇杜鵑啼血的文章,與一個賞心悅目的人錯肩,也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