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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他竟然僅僅因為目睹到了父親的手,而感到洶湧而來的無名的悲戚,並且充滿了不忍。那個瞬間簡生難過地閉上了眼睛。
簡生送父親到了機場。給他提裝著簡單行裝的帆布包。耐心陪他坐著等待。又去機場的售貨櫃檯給父親買暈機藥和礦泉水,餵他吃下。安慰他,說,時間不長,一個小時就可以到了。
在即將把父親送入安檢的時候,他猶豫了一刻,然後伸手把父親從排隊的人當中拉到一邊來。
簡生拿出便箋本,撕下一張紙,給父親寫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和地址。然後從錢包裡面抽出一張銀行卡,說,密碼是電話號碼的後六位。他特意又在紙條上的電話號碼後幾位上畫了一道槓。
他把紙條和銀行卡塞進父親外衣的內側口袋裡。有事給我打電話。拿著銀行卡,別弄丟了。他說。
父親卻又急著把卡抽出來,要還給他。兩個人來回爭執推辭一番,在安檢口岸引得眾人側目。簡生忽然又煩躁。他語氣強硬地說,拿著!仿佛是在訓斥孩子。
父親沉默了。他任由簡生動作利索地把卡又插回自己的上衣內側口袋。
簡生退得遠遠的,看著父親過了安檢的門,遲疑地向他揮手。父親卻又露出孩子般惶然不安的表情,顫顫巍巍地頻頻回頭看他。他已經是這樣的老。
簡生注視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心下戚然。
8
他將父親送走,然後決意去見見淮。
仿佛是一件早已下定決心的事情,他要去見她。即使得知她結婚之後,他們就一直疏於聯繫。他甚至不知道淮還在不在這座城市,但是他依然還是要去。
他只有很多年以前淮回信的時候信封上留下的地址,他知道那時她就已經搬家,但是仍然打算先去淮以前一直居住和工作的美院看看。
他已經有足夠勇氣走進記憶。
就這樣他又看到了一片綠意蔥蘢。這麼多年來,外面的城市已經面目全非,可是這裡面仿佛一處從未遭受時光的粗暴塗抹的處女地,依舊沒有什麼變化,只是容顏更加姣好。滿目的綠色比以前更加蓊鬱,猶如一抹迷人的青黛。他耗費整個少年時代在裡面畫畫的那棟三層小樓竟然都在。磚紅色的牆壁幾乎已經完全被蒼翠的爬山虎遮蓋了,看起來像是一隻鮮美蓬鬆的綠色蛋糕。他在記憶中逡巡,仿佛迅疾地返回了遙遠而真切的年代,還是那個俊朗的,穿著樸素的白襯衣穿行在真摯初戀中的少年,在速寫本上畫下自己的想念,在繁盛的廣玉蘭之下徹夜徘徊。
而時過境遷,當他再次站在那棟樓下仰望的時候,已經過去了近二十年。淮是否還在那裡,是否還有人會在清晨,在她的枕邊放下一盤清香逼人的茉莉,讓她在美好的回味之中醒來。而那麼多個日夜遠去,她又是否能夠記得這個他這個離人。
簡生去詢問曾經拜師的那位教授,問淮還在不在這裡工作。老教授告訴他,淮結婚之後曾經離開,一年之後她又回來了,現在仍然在附中教課。老教授頓了頓,說,可是我聽說,她病了很久了。
簡生只覺得一陣悲喜交加之感。他帶著恐慌問老教授,她得了什麼病?
老教授說,對不起,我不太清楚。
那她現在住在哪裡?
老教授回答,仍然還在她很早以前就居住的那棟舊房子裡,是後來搬回來的。
9
葉藍,我始終對他一無所知。可我無法抗拒我對他的好奇。我第一眼面對他,便知道他是會在我生命中留下痕跡的人。卡桑在電話里對她說。
那個暑假葉藍依然沒有回來,她們通電話。卡桑把自己和迦南的邂逅告訴她。葉藍聽了只是在電話裡面無奈地說,卡桑,你真是沒長大。你自己都知道你對他一無所知,竟然就說愛上他?你們可曾聯繫?他和你萍水相逢,便帶你去吃飯,你可曾想過他是否有叵測之心?
不是的,葉藍。我想我跟你不同,你儘管一直戀愛,可是我知道你或許並無真正的動心所言。
葉藍說,卡桑,若事情真是如此,我不便說什麼,只是你一定答應我保護好你自己。你不像我,面對什麼孤立的處境都一幅不以為然的樣子,並且可以自我復原。今後你要像當初擋在我前面為我打架那樣勇敢地保護你自己。而且你要記得,沒有什麼人值得你相信。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你自己,尤其當你遇上一個愛的人。你要知道,絕對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養父母那樣善良。
而且,卡桑,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你不會再是我一個人的卡桑了。你會記得我嗎。
卡桑說,葉藍,若命運本來就滿是陷阱,那麼我們想要迴避,豈不是徒勞。然而陷阱本來就是命運的一部分。我們正在經曆命運,那麼就必須有足夠的盲目和甘願去承擔有些抉擇。況且,並非每件事情都像你想像的那麼糟糕。
那個夏天卡桑在家中過暑假的時候,無所事事。簡生不在家裡,辛和每天忙於工作。她想念迦南,便開始照著名片上的電郵地址給他寫了幾封信。她在信中詢問,你在哪裡?什麼時候回來?語氣急切,仿佛是他的親人一樣。
整個暑假過去,可是沒有回信。
她並無失望,並且依舊甘願等待。
迦南來學校找她的時候,是開學後不久。他直接來到她宿舍樓下等待。值班室的老師通知她有人在樓下要見她,她奇怪地問宿管是誰,那個中年婦女極不耐煩地扔下一句,一個男的。
卡桑下樓,看見迦南斜靠在他的保時捷旁邊,笑容柔和地望著她走過來。
她驚訝地脫口而出,你怎麼在這裡。
迦南說,我的一個買家要請專家協會的鑑定師去做給他買的古董做鑑定,那個鑑定師正好就是你們系一個老教授。今天終於辦完事,我把他從飯局上送回來,順便也就來看看你。
卡桑,你瘦了。他對女孩說,然後伸手撫摸她的肩。仿佛他們已經非常熟悉一樣。
卡桑沉默。昏暗的燈光之中,面孔非常模糊。
明天有我的一場拍賣展覽,你接你去看。你什麼時候有空。
他沒有詢問她的意向,直接說,我接你去看。仿佛容不得她拒絕。
翌日開車去接她。卡桑坐進他的車裡的時候,見他穿著帶有濃厚尼泊爾風格的棉麻襯衣,上面有著類似宗教圖騰的隱隱暗紋,領口適度地微微敞開,露出脖頸上顏色格外健康的皮膚。上衣的布料略有一點垂墜的質感,顯示出他完美的身形。
他一路上抽菸,和她聊著一些話題輕鬆的事情。他說,這次拍賣會上的東西有很多是我從西藏運過來的。你或許感興趣。你還在研究古董嗎,卡桑。
她像孩子一樣走神,目光一直游移在窗外,並未聽見他的提問。
男子略略奇怪她為何不作答,便輕微抬頭,從頭頂上的懸掛的後視鏡中看見她因為走神而沉默,正天真而專注地望著窗外。他覺得十分逗趣,臉上浮現出淡漠的笑容。
在看樣會上,他帶著她參觀。
卡桑,你看,這些古老的被時間所侵蝕的物件,我們用高價去交易,目的赤裸而簡單。如果古老就是高貴,那麼就會有人不擇手段去偽造時間和歷史的質感。我經手數不勝數的贗品。如果人們喜歡古玉藏於地下長年蝕浸而產生的雞骨白,便可以將新玉投入火中烘烤,使其逐漸灰白。若想要傳世美玉產生吸取土鏽而生的色蘊,便可以將新玉製成古器形狀,植入活羊腿中,縫合之後等待數年,重新取出,使其呈現出暗紅的血紋。若想要玉髓中顯露被墓中瘴氣所染噬而出現的黑眥,便可以將劣玉與金銀同置,埋於土中,常年受其金性所克,產生水銀沁般的黑滯之色……這些已經是判眼的拙技,工於此計者的高仿作舊,可以真正做到以假亂真,難以辨認。從古至今,偽者辨者便各窮其智,沒有休止。而這個世界上,若時間都能偽造,那還有什麼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