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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他極為克制地說,等一等,請問您怎麼稱呼?您又是怎麼找到我的?

    那個男子頓了頓,回答他,簡生,我就是你的父親,簡衛東。你母親或許給你提起過這個名字。我在街上看到了你的畫展廣告,也進了你的畫展來看,四處打聽。我想我確信,你就是我與童素清的兒子,簡生。

    簡生仍未改變敏感的性格,他心裡一下子難過之極,眼睛裡面不知不覺噙著淚水。他強作鎮定地說,我們……上樓到我房間裡面去坐坐,別在這裡站著……

    他們走進電梯。在狹小而逼仄的電梯空間裡面,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身影映在鏡子般的鋁門上。簡生站在前面,父親站在後面。他從門上看著身後那個男子的面容,心中有著不可抗拒的龐大否定感。兩人無言,只有電梯不斷上升時輕微的噪音不時作響。

    簡生把他帶到自己的房間。拉過一把椅子來讓父親坐下,又給他倒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然後逕自走進衛生間,鎖上了門。

    他在狹小的白色空間裡面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覺得難以接受。他打開水龍頭洗臉,用毛巾擦了擦,然後走出衛生間。

    簡生走過去坐在床沿上,與父親相對。

    簡生,這些年你們過得還好麼?

    還好。

    你母親現在在哪兒呢?

    她很久之前死了。現在請你不要讓我再來告訴你她是怎麼死的。父親。

    簡生輕聲地說。話音落下,兩個人陷入長久的沉默。

    簡生,我……

    父親欲言又止,萬分猶豫和哽咽。他停了停,繼續說,簡生,我想讓你……原諒我。老人說著,滿是皺紋的眼眶裡滾下淚珠,乾澀嘶啞的嗓音中帶著隱隱的哭腔。

    ……是我的錯。簡生。這些年,我反覆思量,知道當年自己身為一個父親,卻做了荒唐自私的醜事,對你,對素清,都太狠。日後遭了報應,都是活該。後來我生活穩定了之後,曾經去找尋你母親很久,可是都沒有消息……她是個好人……為難她了……我只是沒有想到,她已經去世……是我的錯,害苦了她……我後來一直都在成都,有了家庭,可是也不盡如人意。就算是報應,我也接受。

    我知道現在來找你,必定不是好事……我看到你的名字寫在廣告牌上,就趕緊去問畫展上認識你的工作人員,我終於確定那就是你,簡生。我最終還是忍不住來找了你……本來還想可以找到素清……可是……沒想到她竟然……走得比我早……

    簡生,我當然知道我算不上是一個父親……可是我只是想在閉眼之前,了了這個心愿……來看看你……看看你,能不能……原諒我……看看這些年……你們都過得怎麼樣……

    父親坐在對面,頹頓的神情和絮絮叨叨的話語,視之聽之讓人心生蒼涼。他話到此,簡生再也難以忍受。他俯下身子,雙肘支在膝蓋上,用手嚴嚴實實地捂住了臉。眼淚沿著手指縫隙往下滴落。

    簡生帶著哭腔的聲音從捂著臉的雙手指縫間傳出,他說,父親……我當然可以原諒你……可是……誰又來原諒我呢……

    他斷斷續續地接著說,為人之父……我不知道你怎能夠做得到把你的親生兒子……撂在地上……轉身就走……

    你若要這樣做,當初為什麼又要把我生下來……你要真有懺悔之心,便應該在三十多年前就去找我。而不該是在這裡出現……

    他的聲音悲慟嘶啞,依舊像是少年時遇到難以面對的事情時一樣,脆弱得像是從未長大。他總是在這樣的時刻,脆弱得難以自持。他清楚,自記事起,家庭的種種缺憾就深刻地植入了他的性格和命運。整個父親缺席的成長時代,以及後來和母親之間的悲劇,一直都是他不能夠直視和面對的缺口,在內心深處糜爛。而今命運竟然又開起了這種顛覆性的玩笑,他只覺得十分殘忍。

    他極力壓抑著自己的哭泣。哭泣是多麼恥辱的事情,他不能再這樣下去。簡生不再說話。父親顫抖著坐在對面,眼神空洞地望著他,一滴濁淚掛在眼角。

    簡生鎮定地站起來,走進洗手間去洗臉。鎖著門,長時間地坐在馬桶上,只覺得自己分外恥辱。

    過了很久,簡生坐在馬桶蓋上,覺得自己已經完全麻木,站不起來。他聽見父親的敲門聲,遲疑並且顫抖地叩在衛生間的門上。他說,對不起,簡生。你要是不願意見我,我現在就走了。

    簡生忍無可忍地猛然打開門。父親赫然近在面前。他說,你別走。跟我回去,我們去給母親掃墓。

    6

    畫展的最後一站在廣州。離少年時代成長的城市非常近,空氣中溽熱潮濕的氣息是那麼的熟悉。年輕而精力旺盛的城市依舊在終年充沛的陽光之下顯得通體透明,猶如一座從沙漠中拔地而起的玻璃之城。

    他安頓父親住在酒店裡面。白天一直在忙展覽,沒有什麼空閒。每天晚上回到房間來,面對蒼老頹頓的躺在床上看電視的父親,覺得陌生。也的確是陌生的。

    和父親同住酒店的那幾天,每天晚上父親睡覺都打著如雷的鼾聲,簡生根本無法入睡。躺在床上,被父親的鼾聲吵得心煩意亂,望著漆黑中的天花板,頭疼欲裂。簡生白天為了畫展在外應酬,常常是筋疲力盡,每日晚上回到賓館,只想好好睡一覺,可是沒想到碰到了這個令人尷尬的問題。他簡直快要被連續幾個晝夜的失眠給逼瘋了。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對父親說。

    夜裡一關燈,父親就很快睡著。鼾聲一起,簡生便被吵醒,然後很難再睡著。他帶著沮喪和慍怒,在黑暗中側過身子,無限悲涼地久久看著躺在另一張床上陌生的,散發著麝香膏藥氣味的衰老軀體:打著陣陣雷鼾,庸墮地沉睡,對自己的醜態毫不自知。

    這就是他的父親麼。那個母親曾經一見鍾情的,年輕,蒼白,身長似鶴的詩人?將詩歌寫在白樺樹皮上,保留著一雙頎長乾淨的手為了拉大提琴的青年?那個在臨別的濃霧瀰漫的早晨,一咬牙把自己撂在地上,然後鐵著心爬上車斗離開的父親?

    這便是歲月的刀刃對生命具象所作出的最殘忍的雕琢。

    他自是清楚,在那些寂寞的少年時代的夜晚,他在夢境中是這樣分明地看見了父親。那個他自記事起就用盡一個孩子全部優美的幻想來營造的親人形象。在某些渾濁的夢境之中。少年渴望父親能帶他重回童年時代的北國水域。那裡的夏天,陽光綿延,蟬聲聒噪,樹蔭盛濃。去河邊游泳,去捕晚霞中的紅蜻蜓。然後在晴朗的夏夜,一起架了吊床在花園裡乘涼。認識星象,拾起從銀河墜落的星光。

    而這個幻象的永不兌現,最終只能永歸失望和無著。

    他在父親此起彼伏的鼾聲中徹夜失眠,頭疼欲裂。便獨自進衛生間抽菸。看著大鏡子裡自己因為連續失眠而嚴重充血的眼睛,心情無比地煩躁。是否應該衝過去,把他從床上搖醒,對他說,「嘿,你知不知道你的呼嚕吵得我連續四天睡不著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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