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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六月末的北京天高人浮躁,窗外總是明晃晃的一片鐵板燒,連馬路上汽車輪胎碾過去的時候都無一例外地發出像要被烤化似的粘粘的嗤嗤聲,聽著讓人感覺自己是被罩在一床沉重的拉舍爾毛毯里徒步撒哈拉。
又到了一個學年快要結束的時候了。她開始忙碌期末考試和學年論文。不少同學逼急了有一個星期不洗頭不洗澡趕論文的。和很多人一樣,她早晨七點鐘就去圖書館占座,一直粘在板凳上直到晚上10點。看到兩眼昏花頭痛欲裂的時候,覺得看到的書上的字全都已經是些分割開來的筆畫,橫折撇捺的,飛來飛去。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人擠在一個地方:閱覽室,自習室,走廊上,長椅上……四處都是人滿為患。每個人都像是要把面前的書給吃下去似的,眼神兒特狠。飲水處隊伍像領取救災物資的難民一樣,排成一條分不清尾巴究竟在哪裡的彎曲的長隊。
到了考試的時候,晚上在宿舍繼續為了奮戰第二天的考試而徹夜不眠,在狹小悶熱的空間裡熱得汗水淋漓,只覺得沒看多久天就開始亮了,時間到了就潑一把冷水臉,痛飲一杯超濃咖啡,行屍走肉一樣飄出去考試,頭場的考完之後又飄回來睡回籠覺。
一種漿糊一樣的狀態。
考試完畢,校園裡面立刻散得乾乾淨淨。卡桑回到家中的日子,簡生在忙著籌備他的巡迴畫展,幾乎不見回家。辛和每天去攝影工作室上班,晚上回家來,只有母女倆人共進晚餐,家中氣氛顯得十分清寂。
母親給她夾菜吃,簡短而客氣地問她學校生活的事情。這是多年來她保持的習慣。並無監視打探之意,只是一種交流和對話。充滿了溫情。她兌現著當初的承諾,待她有如親生子,細心關懷,耐心陪伴。從十歲起到現在,一直都做盡職盡責的溫和母親。她的善,猶如光,並給周遭帶來美好。
那天晚上的飯桌上,卡桑忽然問起,媽,你為什麼和爸爸沒有再要一個孩子呢?
辛和手中的筷子停下了,臉上有著隱忍的表情。她抬起頭笑容勉強地對卡桑說,我們有了你不就足夠了麼?
卡桑深知,在這麼長的歲月里,母親沒有再要孩子,並不是因為自己已經存在。其中的隱衷,也許只有父母自己清楚。她沒有再問,母親也就不再繼續說。她看著母親日漸衰老,內心因為感恩,由此產生無法表達的歉疚。
4
辛和,你睡了嗎。簡生在她的枕邊問她。
沒有。怎麼了?
簡生伸過手來抱著她。辛和,這次的畫展,我準備了很長時間。能夠有那麼好的贊助,我覺得非常幸運,也非常難得。可是一旦畫展開始,我需要離開很長時間。
辛和沒有說話,她看見簡生的面孔一半被月色照耀,一半陷入深不可知的黑暗。他的手正抱著她,就像多年來的夜晚一樣。這是從二十歲起就熟知的一張臉,一雙手。
她回答他,我知道。這機會難得,你不該放棄。
那麼長的時間,如果卡桑回學校,你一個人在家,我非常擔心。
沒什麼大礙。我一個人也可以盡心工作。
他們不再說話。簡生的手上有著她多年來已經熟悉的味道和質感,那種接近禮貌的溫和與乾淨,暗含有生疏,只是她已經習慣。包括他擁抱的姿勢,他說話的語氣。自青春時代的尾巴上起,兩個人相互陪伴攙扶,共同走過不少人間路。算不上漫長,亦不算短暫。簡生的溫和與乾淨是令人感到安全的。她知道自己已經完全習慣。並且會一直這樣下去。
她輕聲對他說,我是愛你的。簡生。
他在黑暗中親吻她的額頭,把她的頭埋在自己懷裡。我知道,辛和。他說。
簡生與另一個留俄青年畫家一起舉辦的聯合巡迴畫展,從北京到上海,到成都,到廣州,在四個大城市開辦。個人畫展能夠有這樣的成就,實在是不容易的事情,不僅僅是對創作能力的極高要求,同時也有很多客觀條件的困難需要克服,資金,場地,運輸,參與,推廣,等等,工程巨大。與他一起合作的那位畫家,曾經在莫斯科留學,兩個人相識的時候一見如故,成了非常好的朋友。他社交很廣,請到了大型集團的贊助和投資,然後邀請簡生一起合作這個展覽。兩個人傾力準備了三年多,現在終於有了結果。
5
第一站在北京,從開幕到結束都非常成功,贊助商提供了商業運作的手段,比如在華麗的展廳里舉辦高級派對等,也保證了畫展的影響力,畫作被許多人看好或者預約。
畫展的舉辦一路南下,聲勢越來越浩大。所到的城市街上到處可以看見華麗的畫展廣告牌。他們的現代派作品被複製成巨型燈箱,高高懸掛,在滿街帥哥靚女琳琅滿目的商業廣告之中顯得格外扎眼,兩個作者的名字赫然醒目。畫展在成都的最後一晚,他參加完一個宴會,筋疲力盡地回到酒店裡面,給辛和打完了電話,只覺得睏乏得快要睡過去。
剛剛洗完澡準備休息的時候,一個隨行的工作人員敲響了他的門,對他說,樓下大堂裡面有一個人說一定要見你,那個人在你的畫展上徘徊了好幾天了。
他不知為何,心中第一個反應便是淮。他想向那個人確認,但是又猶豫了一下沒有開口,於是他說,好的,謝謝,我知道了。我馬上下去。
他奇怪淮為什麼會在成都,但是又來不及多想,心中已經忐忑不安,並且無端地興奮起來,激動得難以自制。精神陡然就來了。他迅速地整理好,穿好衣服,然後獨自急匆匆地進了電梯下樓。
在空曠而華麗的酒店大廳裡面,他環視四周,卻沒有看見淮的影子,心中陡然緊張而空虛了起來。
正在他四處張望的時候,背後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請問你是簡生嗎?
就這樣他回頭,看見一位年過半百的長輩一樣的男子站在那裡。頭髮花白,穿著非常樸素的衣褲,有些發胖。
簡生在頭腦中費力地思索,這個人是誰。不能順利地叫出前輩的稱呼自然是非常不禮貌的事情。可是無論他怎麼回憶,都不記得自己曾經認識這個人。
那個男子向他走了過來,繼續問他,你是簡生,你母親是童素清,對嗎?
簡生愣住了,竟然一時忘了回答,就這麼定定地站在原地,仿佛預知到一個陳舊而龐大的事實正在不容抵抗地緩緩迫近,陰翳的壓迫感竟然令他手足無措。
那個男子與他四目相對,他目光之中滿是閃爍不定的神色,乾燥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卻長時間沒有言語。在那個寂靜的瞬間,簡生只覺得胸口又開始隱隱疼痛,像是突然間被拖入黑暗的時間的河流,湍急澎湃的巨浪把他打在河底,溺水一般不得呼吸。
簡生,我是你的父親。他說。原諒我,簡生。
簡生凝視著這個疲憊而發胖的蒼老的男子,不可置信地伸手捂住了臉。他覺得胸腔底部的血液激烈地奔涌,衝撞得頭頂發痛。一個蒼老的陌生人,在自己早已經年過三十的時候,忽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告訴自己,我就是你的父親。
這一切未免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