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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卡桑問他,你從西藏來的嗎?

    男子笑了笑,說,大概算是吧。

    卡桑沒有再問,他便也沒有再說。她深刻記得他的笑容,令她幾乎聞到了回憶的辛香。

    那個男子並不多話。沒有再繼續喋喋不休地與她糾纏。這令人喜歡。他沉默,可是為什麼,他越沉默,她心中便越不安。

    他非常專注地看了一會兒展品,然後很禮貌地轉過臉對卡桑說,我去那邊看看,先走一步了。再見。

    他沒有留下任何的名片之類。收斂而生疏。轉身落拓地離開,很快消失。

    第一次邂逅迦南。她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在哪裡。她曾經語氣萬分輕佻而自嘲地向葉藍形容,他是那種,任何多情的女子見了他第一面便願意給他生孩子的漂亮男人。一個古董商人。

    卡桑毫不猶豫地去參加這次藏地古董拍賣會。她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交了數額不小的競拍保證金,攥著一隻號牌,在拍賣會現場此起彼伏的叫價聲中,心猿意馬地四處尋找他的身影。

    直到他用令全場震驚的價錢喊下一尊金銅佛像的時候,她才發現了他。

    拍賣會中場休息的時候,她在出口處撞見他在那裡抽雪茄。

    男子看見了卡桑,便面帶驚異的神情,笑著叫住她,你也來競拍?

    卡桑一時語塞。她說,不,我只是來看看……

    男子正在抽菸,他很快比劃了一下手中的雪茄,用非常具有洋化禮節的語氣問她,對不起,你介意嗎?

    卡桑搖頭。

    男子反問她,你是從西藏來的?

    對。我家鄉在那兒。但現在在這兒上學。

    男子並沒有盤根問底地追問是哪所學校。他只是好奇地說,學生也來參加拍賣會嗎?

    卡桑說,學考古的。所以常常來看看這些古董。

    他笑,說,我明白了。你很喜歡研究古董?

    卡桑回答,對,很有意思的。

    男子笑著,抬起頭來抽了一口煙。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一起進去吧。他說。

    2

    他們坐在一起。男子在對競拍接下來的古董已經不怎麼關心,他側過臉來小聲和她交談。他說話沒有涉及自己任何私事,只是談論跟古董有關的事情。他小聲地對她說,你看這一幅唐卡,赤金止唐,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可是其實它只是一張複製品。這幅唐卡本身是一幅國唐,據說是誕生在十二世紀初,當時西藏處在前後持續四百年的各派分裂混戰之中,一個叫做旺牂牟欽的貴族子散妻離,在無望之中歸佛,到寺廟去請一名畫師作唐卡。傳說這個貴族用上等絲絹作底,自己刺血為墨,染成赤線,又將家中珍藏的回疆美玉以及東海珍珠獻出,全部作飾料織進了唐卡。據說織成之後真正珠聯璧合,精美絕倫,一直都是寺廟鎮殿之寶。可是後來,大不列顛侵略者入境,這幅珍品竟然一夜之間神秘失竊,至今下落不明。那個寺廟中有一個老畫師回憶原作,便重新繪製了一幅赤金止唐,與原作十分相似,但是卻也完全不同。原作為織錦,新作為筆繪,畫於普通棉布之上,亦無絲絹,刺血,美玉,珍珠,可是因了老畫師技藝高超,遠觀起來與原作竟無二致。其他畫師比照新作,製作了版印止唐,流傳到拉薩,被一名畫師收藏。那位畫師孤寡一人,去世之後畫作紛紛被各色人等占為己有,現在這唐卡便是那版印之作,竟被輾轉賣到這裡來,實在是噱頭。

    他又說,我應人之託,拍下那尊佛像。銅像鍍金,清代時期之作,我倒覺得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倒是真品。只是那人不聽我勸,急著要一尊真品藏佛,我手上又一時沒有,所以買下。

    卡桑聽他講述,內心一直雀躍。這種陷入,如同是酒的陷阱,辛辣淋漓,醒來之後才會知道痛。執白,無力,漏洞百出,但是身處其中渾然不知。一個謎一樣的男子,因了懂得合適的內斂,所以收放自如,並且由此流露出無限的鎮定的誘惑。因他的這種熟練,註定任何人與他一開始就只能是不明澈的糾纏。

    她對此毫不自知,甘願天真撲入。

    那天拍賣會結束之後,男子邀請她去吃飯。

    他邀請她一起吃飯,卡桑內心有猶豫,似乎覺得如此跟隨一個邂逅的男子去吃飯有些輕浮。可是她內心歡喜他,沒有多想,便默認同意了。

    這個完全與她陌生的男人,開車把她帶到一家海鮮餐廳。事後想起來,這是如此危險的事情。只是她那個時候即使經歷了年幼時的侵害,仍然心智單薄,甚至連警惕都不知。

    男子讓她點菜,她面對菜譜上那些玄而又玄的菜名和清雅鮮艷的配圖,完全有些不知所措。她最後說,我不知道該選什麼才好,還是你來點吧。男子在餐桌的那邊輕輕地笑,他沒有說什麼,便點了金槍魚,牡蠣,海膽,各種蝦,蟹,等等。上來一大桌。

    他毫不遮掩地對她說,我最喜歡吃的是海膽,以前在拉斯維加斯,別人每天玩賭城,我卻每天在酒店吃海膽,有時候竟然會心癢到剛吃過午飯,就又跑到餐廳,專門叫了幾份海膽來吃。那兒的海膽不知為何,尤其好吃,以後再也沒有吃到過如此好吃的。

    他在食慾面前,也是那麼孩子般的做派。

    卡桑夾起來嘗,卻吃不慣那股味兒,微微咧嘴。

    那男子看定她,笑著說,你不喜歡嗎,難道還是愛喝酥油茶。

    卡桑反問他,你不愛喝麼。

    他坦然地回答,不愛喝。母親以前給我煮茶,我總是難以下咽。他笑著說。

    兩個人吃飯,說很輕鬆無聊的話題,也就越發放得開。她用手抓了大蝦就拿過來剝,毫不介意。餐桌上很快狼藉一片。男子沒有在她面前喝酒,顯得非常的乾淨。兩個人連吃海鮮都可以吃撐,足見菜量之大。

    男子笑著問她,我是很久沒有吃得這麼痛快了。你呢?

    卡桑笑著回答,對,我也很飽。

    他拿卡買單,然後走出餐廳。在門口,男子說,我送你回去。她沒有說話,跟著他上車。她心中沒有警惕,只有盲目歡樂,依舊是孩子一般。他看得出她的真,便自知她尚不屬於自己選擇的女人的類型。一路上兩個人竟然沒有什麼言語。回到凝固的生疏氣氛。

    把她送到學校門口,卡桑下車。時間依然還是很早的。

    他說,我明天給拍賣行付了錢就要回義大利交貨。這是我的名片,可以給我寫郵件。

    他把名片遞給她,然後在車裡便對她說再見。剛開走十多米,男子便把車停下來,他探出車子,大聲問她,對了,你在郵件裡面怎麼稱呼你自己呢?他頗有技巧地問她姓名,卻因為好像遲了一點,臉上有尷尬的笑意。

    卡桑。她回答。

    這就是你的名字嗎。昨天?

    她略帶侷促地點頭,然後退著步子離開,沒有說再見,也沒有說謝謝。單薄修長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3

    她就這樣遇到迦南。在那個夜晚,她反覆回憶著這個男子的面孔,只覺得自己陷入不可知的甜蜜心情,不可自拔。卡桑想自己也許可以愛上他。那種可以,暗含一種自我逼迫。用以填補內心的缺失,並且帶走自己。這種註定,早已經浮現在多年之前。當她一再失去親人,被別人帶著前去不可知的地方,自己走在他的身後踉踉蹌蹌追趕的時候,那種盲目無著的跟隨,便是一種讖語。等待日後的不幸兌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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