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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簡生便淡淡地微笑,暗自驚訝於這個孩子的靈敏的藝術感受力。人們都說他的畫很特別。卻沒有人能夠說出,是怎樣的一種特別。因為無人知道那都來自他的記憶。
後來,康亦君沒有再和卡桑一起回家。他興許是對什麼都不太有心情了。到了畢業的夏天,卡桑順利考入重點高中。而亦君卻差得很遠。他父母塞了很多得錢,把他送進一所普通高中。他們仍舊保持聯繫,一直是好朋友。可是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話題總是刻意地迴避葉藍,仿佛是一個默契的規定。她由此相信,亦君依然沒有放下。
葉藍走後,康亦君越來越頹廢和漠然,因為長得體面,就又開始有很多本校或者外校的女孩追逐圍繞。聽說後來在高中,他重新認識了一些朋友,一堆年輕的孩子裹在一起混世,日子就總不會太無聊。他身邊的女朋友也已經不知道換了多少打了。他從來不拒絕跟她們混在一起,有時候還會叫上卡桑一起出來玩,喝醉的時候,他眼中總是淚光隱現。某些難以自制的時刻,他醉得東倒西歪。靠在卡桑肩上,非常唐突地說一句,如果我死了,你們會記得我嗎。說完一個人在那兒空洞地笑,或者頃刻間掩面而泣,不能自已。
他不知有多想念葉藍。
她進了高中,也就沒有再遇到過像葉藍那樣的朋友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一切也再好不過。
她和那些十六七歲的孩子一樣,背著書包,踩著年輕的陽光,寂寞地穿行在校園裡面。在光線充沛的教室裡面平凡地度過一天又一天,在白日將盡的城市暮色之中回家,在房間裡昏黃的小檯燈下做題。草稿紙上寫滿了凌亂的公式。與多數為數理化頭疼的女生不同,她的理科非常的出色。而且像那些有後勁的男生一樣,越到後來,成績越好,節節飆升。老師們曾經笑談,如果她用少數民族的身份來報考大學,將超過分數線多餘的成績分給平均分給其他人,那麼這個學校的升學率會飆升一截。
間或地會收到葉藍的信和包裹。信是寫在厚重光滑的復古信箋上的簡單問候,中英文夾雜。更多時候寄來包裹,打開來裡面有許多千奇百怪的物件。她曾經寄回來一大捆乾花,是薰衣草,紫色的小簇花朵保留著新鮮的色澤,特殊的香氣濃郁地像地中海花田的燦爛陽光。卡桑把它們鄭重其事地插進一個玻璃花瓶,反覆觀看,越來越覺得美。葉藍在英國留學的日子,除了不停地更換學校之外,還經常出境旅遊。卡桑回復的信,她不知為何總是收不到。於是索性她也不再寫。只要心中是互相惦戀的,形式就並不重要。
卡桑高二的時候,葉藍曾經回來過一次。是聖誕節假期。學校還在上課,卡桑索性翹課前去機場。
在嘈雜的國際到達出口,她看見葉藍孑然一人,獨自拎著一個小包,落拓而開心地走了出來。隨意地好像是出門上街。也難怪,從小飛來飛去全世界漂泊慣了的孩子,出國是司空見慣。葉藍看見她,興奮地扔下包就徑直跑過來,撲上去擁抱她,她說,卡桑,天知道我有多想你。
那天她們在葉藍的家裡,兩個人像以前一樣,在房間裡肆意地瘋,累了躺在地板上。葉藍說很多很多的話,在國外的生活,到過的地方,遇到的人……然後話題扯回來,說到過去兩個人的那些令人回憶起來無限開心的細節。翻出保存已久的那些肉麻得像情書一樣的通信,一邊讀一邊哈哈大笑;回憶在歷史課上悄悄下五子棋被逮著的事情,樂得四腳朝天。
說到最後兩個人都口乾舌燥,聲音嘶啞。索性躺下來。卡桑因為課業繁重,一直睡眠太少,此番靜下來,竟然不知不覺累得睡過去。葉藍見她睡著,便一聲不吭地躺在旁邊,撫弄她的頭髮。
卡桑在睡夢中一直感覺葉藍在背後抱著她。葉藍對她說,卡桑,我們會一直這麼過下去的。
第二天回到學校上課,也就再也沒有和葉藍在一起。她只在北京呆了三天,然後又去了香港見母親,之後回了英國。
剩下卡桑一個人繼續著高中生的生活 。校園裡的白樺黃了又綠了,在明亮的窗外窸窸窣窣地抖動,釉質飽滿的碎小葉片將光線折射得仿佛一曲小小少年的輕快口哨。金黃色的陽光被教室的窗欞切割成規則的形狀,撒落在貼滿了標準答案和高考信息的白色牆壁上。伴著不知疲倦的知了的叫聲,白襯衣在風扇的吹動下,隨翻飛的試卷和書頁一起不安分地鼓動著,有如年少的心事。靜靜停在教學樓下的自行車,座墊被烤得好燙。藍翅膀的蜻蜓懵懂地停在窗台上,很快又索然無味地離去。
那是高二結束的夏天,在驕陽似火的八月,卡桑和孩子們仍然在教室里堅持著准高三的補課。最辛苦的日子已經開始了。汗水在伏案疾書的時候像無法表達的眼淚那樣一滴滴地落下,洇濕了試卷,手肘的皮膚因為出汗而和課桌粘在一起,扯動的時候撕裂一般疼痛。
在那些刻板而望不到盡頭的日子裡面,一疊又一疊的試卷沒完沒了。白天在沉悶的教室裡面聽課,一遍又一遍地複習課本上陳舊的內容,日光充沛,並且顯得和那些孩子一樣盲目而疲憊。晚自習就在燈光煞白的教室裡面考試,窗外的城市的夜色已經深濃。人已經漸漸麻木。有時候做題做到極度疲倦,就抬起頭來,想換一口氣,卻驚訝地看見整整一個教室裡面都坐滿了伏案疾書的孩子。鴉雀無聲,腦袋黑壓壓一片,埋頭做題的姿勢出奇地整齊,壯觀而慘烈。
那個時候會無奈地覺得自己好像走在一條末路之上,看不到希望。
八年之前,她還是在高原燎烈的日光之下看不見時光的無知孩子,在日暮之中等待晉美驅趕著羊群歸來,在星辰滿天的夜晚,陪伴爺爺在黑帳篷裡面誦經。酥油茶的文火靜默燃燒,桑煙從大地上裊裊升起。在高原的大雪的夜晚,月色清明。
而現在,自己身處這個大城市裡的重點高中,在高三的教室裡面刻苦地做題。這一切是多麼地荒唐和不可想像。
她已經習慣每天晚自習結束,聽著最後一道鈴聲刺耳地響起,在漸次熄滅的教學樓的燈光之中,和吵吵嚷嚷的孩子們一起走出教室。他們的聲音匯成一股洪流,流過原本寂靜的夜晚的校園,流過馬路邊的扶疏樹影,流過燈火通明車水馬龍的城市,抱著日復一日的疲憊和盲目以及對於明天的卑微的希望,紛紛回家。
書包裡面背著厚厚的複習提綱和練習試卷,在公交車的末班車上,坐在最後一排。橙色的路燈撒進車廂裡面,不停地變換陰影。
在公車上每天都會遇到兩個固定坐在最後一排角落裡的孩子,是一對穿著校服背著書包的年輕情侶。他們總是抱在一起,沉默不語。黑髮長長的女孩子把頭埋在那個年輕男孩的懷裡。兩個孩子的臉都轉向一邊,不知道是以怎樣的寂寞的神情眺望著窗外一閃而逝的繁華夜景,帶著青春的茫然憂傷。
她回到家中,打開自己房間裡面的小檯燈。喝一杯水就繼續做題。依然會對那些枯燥的沒完沒了的練習感到厭煩。心緒煩躁的時候,就在紙上用藏文抄寫佛經。
無人知道她離開高原之後,仍然從未放棄自己的母語。而且,不但會說,還學會了寫。那些圖畫一樣漂亮的藏文佛經,填補了她寂靜心境之中的全部空白。抄寫一段,默念那些文字,便會覺得回到了故鄉一樣,令人溫暖起來。這樣便有勇氣繼續行走在遠離故鄉的陌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