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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那個晚上,簡生和卡桑都提早回到家裡來,一家人一起共進晚餐。陽台上種植的幾盆茉莉花悄悄地開了,卡桑採下它們的花朵來,盛在潔白的瓷盤裡,放在餐桌上瀰漫出滿屋的芳香。
簡生心中為之一震。記憶急速地返回,多年之前,這曾經是他少年時代的習慣。採下清香的花朵,放在淮的枕邊,使她在一片辛香之中醒來。物是人非,白駒過隙之間,自己已經到了而立之年。時光是多麼的迅疾。
他伸出手,仁愛地撫摸卡桑的頭。
夜裡,辛和沒有入睡。她吻身邊的簡生,把他從睡夢中喚醒。她伏在簡生的身邊,雙手撫摸他黑暗中英俊的臉。簡生,簡生。她輕聲喊他。
什麼事?他回答。
我們是否就一直這樣下去。
你指什麼呢。
我是說,我們不要自己的孩子嗎。
他沉默。末了,他說,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好嗎。
辛和說,倒不是有什麼不好。只是,我們也許應該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簡生回答她,辛和,我們都已經三十歲。再生育一個孩子,加上卡桑,多半會心有餘而力不足。我們這麼忙,哪有時間照顧孩子呢。卡桑這麼懂事,跟我們就像一家人一樣親密相處,不覺得一切都很好麼。為什麼要打斷它呢。
辛和不言。很久之後,她幽幽地問他,簡生,我們在一起也有七八年了吧。我曾經說過,我時常面對你,覺得你離我很遠。我一直都知道,那是你過去的世界。我知道我沒有可能走進去。可是既然如此,我就一直都希望能夠帶你走出來,獲得更幸福的生活。
告訴我,我的願望實現了嗎。和我在一起,你是否就真的感受到了幸福?像和跟淮在一起的時候一樣?
他聽到從辛和的口中說出淮的名字,心中陡然地疼痛起來。她們都是同樣善良和美好的女子。他亦的確都從她們的懷抱之中獲得了無限的愛和幸福。可是他仍舊知道,那是不同的。
他不知道該怎麼對她說起這樣的不同。於是只是在黑暗之中把辛和攬進懷中,吻她的額頭。 輕聲說,別想了。我們會一直這麼生活下去的。我很幸福。我亦很愛你。
他是心疼她的,她對自己的好,是龐大的福祉。他們惺惺相惜,共同走過這漫長的歲月。在那些曾經年輕的日子裡面,一起度過大學時代,一起畢業,一起留學聖彼得堡,一起回國,直到結婚,去西藏,帶回卡桑,共同養育她。這是多麼固定而值得珍惜的感情。
光陰如此迅疾。他只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在回家的路上玩耍,貪戀美麗的風景,忘記了時間的孩子。那些美好的景致,已經永遠地回不去了。他也許已經忘記,也許依然沒有。只有在多少年過去的今天,看見一隻潔白的瓷碟中的清香的花朵就不可自制地陷入回憶,在深夜從另一個人口中聽到她的名字就心中隱痛,在撫摸那些色塊已經皸裂的肖像油畫就深刻地想起她來的時候,他才能夠如此確切地知道,在他最初的經歷中出現的第一道美麗的風景,是這樣固執而深刻地鐫刻在了他的生命線上。他又如何能夠忘記呢。畢竟,今生就是那樣開始的。
他閉上眼睛。就這樣他看見了淮的美麗而樸素的臉,出現在那個自少年時代起就徘徊不已的夢境中。
少年的他與淮一起乘坐一輛陳舊的空蕩蕩的公車,緩緩深入某處蓊鬱潮濕的森林。青色的藤蔓在窗邊搖晃,滴著甘甜的露水。陽光都變成綠色的,呈柱狀射入幽暗的車廂。青玉一般冰涼的風微微撩起淮耳鬢的髮絲。
他就這麼坐在淮的身邊,在這蓊鬱的青翠中對她說,淮,我好想你。
淮依然伸出手輕輕撫摸他的頭,理順他額前被風吹亂的頭髮。淮對他說,你難道不知道,這麼多年,我也一直想念你麼。
他在淮的身邊滿足而感懷地微笑起來。然而再次轉過頭的時候,淮就已經消失不見。如同一次預謀的離別,剩下他孤身一人坐在幽暗的車廂,張皇失措。
森林更加的茂密,像是熱帶雨林一樣,呈現出墳墓一般的森嚴。踏過嬌艷欲滴的綠色的枝葉,他一直向前走。眼前突然出現兩棵尤其粗壯的大樹,中間是一道鏽跡斑駁的鐵門。他推開門,驚起巨大的綠色翅膀的鳥兒騰向空中,淒切鳴叫。
眼前出現一座白色的巨大的墳墓掩映在叢林中。青苔沿著白色的墓石蔓延而上。他走過去輕輕拂去墓石上覆蓋的枝葉和野果。是母親的名字。
簡生驚醒。這夢境重複多年。叫他無法忘記。他醒來之後,看到辛和依然安靜地睡在他的懷抱中。一如當年的某些夜晚,他睡在淮的旁邊,深吻她辛香的脖頸,在她的懷抱中陷入沉睡。他只覺得胸口的傷痕竟然又開始陣陣隱痛。於是他就無聲地在黑暗之中,輕聲叫她的名字。
淮。
他們最終沒有再要小孩。甚至在性的範圍內,簡生一再有著近乎偏執的克制與淡漠。這與大多數普通成年男子相比,是一種接近不正常的事情。辛和是漸漸感到絕望的,因她知道,自己依然沒有能夠帶著他走出原來的世界。但是因了對簡生的摯愛,她只能選擇傾注所有的寄託和希望在卡桑身上。真正把她看作是自己與簡生的孩子那樣疼愛。
8
開始上中學。老師安排座位,她與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同桌。
那是九月的夏末,天氣依然是劇烈的炎熱。她們穿著白襯衣藍裙子的校服,汗水從兩鬢滴落。女孩對她說,你好,我是葉藍。
卡桑側目,看到她的笑容。像是拉過的一道光線,明亮落拓。
她回答,你好,我叫卡桑。
你有一個特別的名字,卡桑。你從哪裡來的?
卡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於是只是轉過頭,不再說話。
她一直不太有朋友。這些,簡生辛和明白無故地看在眼裡。並非是她不善良或者不合
群,而是她身處漢族孩子居多的學校,不太有同學主動去接近。
葉藍不一樣。簡生關切地問及她在學校有沒有交到朋友的時候,卡桑對他說起了那個女孩兒。
葉藍是學校裡面最富有和最漂亮的女生。單親家庭。自從剛進入初中起,就有她過去的小學同學在一些尖酸而厲害的女生中間散布關於她的流言,惡意中傷,言辭下流。誹謗幾乎全部都是出於對她富有和漂亮,過於引人注目的嫉妒。加之她向來性格潑辣不羈,我行我素,出言不遜,從來不屑於與那些誹謗者妥協,因此從小學起就莫名奇妙地被長期地孤立。可是不論怎麼形單影隻,由於那些鋪天蓋地的流言的關係,她的知名度從來都無人能敵。無論走到哪個角落,那個孤傲而美麗的女孩總會牽引大家或鄙或羨的目光。
事實證明情況到了初中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更加糟糕。
學校裡面很多的男孩都傾心於她,而她向來縱情自我,享受身邊不停更換的男生,基
本上毫無顧忌。由此一來,更加使得對那些男孩暗戀或苦追皆不成的女孩對其無限忌恨。
這也許是許多孩子身邊的普遍現象。幾乎每個班級或每個年級,都有那麼一兩個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