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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18:47:05 作者: 七堇年
簡生開車穿越大半個通城,把一家人載回家。
卡桑坐在車后座上,頻頻回頭望,可是除了一道道犀利的車燈打在臉上,她什麼也看不清楚。這是夜色之下的北京,夏日末尾的燥熱尚未褪盡,城市於火樹銀花紙醉金迷的照耀中呈現出一杯紅酒一樣的釅釅色澤,在川流不息的寶馬香車與輻聚輒散的人流中,四處散落著燈火通明的獨屬於城市的妖嬈,烘托出與一座曾經舉目皆是畫棟流丹,佩玉鳴鸞的古都相承而又相悖的無限繁華。仿佛一艘巨大的承載著歌舞昇平亭台樓榭的龍舟,逐漸沉沒在粘稠濃郁的靡靡夜色之中,不復回升。
她深刻記得這城市的龐大與孤獨。一個陡然需要自己面對的全新的世界。心情陡然惴惴不安起來。
回到他們的家裡,辛和給卡桑洗澡洗頭,給她換上新買的睡衣。她的手碰觸到孩子的時候都是小心輕柔的。她在臥室給卡桑梳頭,在鏡子中,她看著孩子那麼純樸而漂亮的一張臉。膚色的確是黝黑的,臉非常的瘦。眼睛明亮。四肢修長。
她輕輕擁抱卡桑。捧著她的臉蛋,響亮地親吻。卡桑,從現在開始你和我一起生活了。
女孩則羞澀而安靜地朝她微笑。
那天晚上,卡桑睡在辛和的身邊。半夜她開始發低燒,頭痛。辛和心裡十分著急,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簡生略微皺眉。他說,明天一早帶她去醫院診治。
在醫院,給出的診斷是醉氧症。
醫生告訴他們,很早之前就有迷信之說,高原女子到中原,必染癆疾。不無道理。在高原大氣稀薄的地方長大,在海拔低的內地,一開始會不適,會表現出頭昏無力,胸悶等症狀。這跟內地人到了高原會有高原反應是一模一樣的道理。加上北京環境不潔淨,空氣中細菌太多,孩子從小在清新的高原長大,對病菌抵抗能力低,因此會容易有感冒和發燒。需要長時間的適應,情況才會好轉。你們需要好好照顧她。
她來到城市的一段時間裡,身體不太好。醉氧症一直有持續。他們小心照顧她的生活,在家裡請了保姆,主持家務,料理飲食。又給卡桑請了家庭教師,教漢語。卡桑卻是非常懂事和堅強的孩子,身體不舒服,從不嬌嗲嗔喚,只是獨自忍受。學漢語也很努力。
他們商量,怕辛和的母親不同意收養,所以先自作主張將法定收養手續辦好,然後再帶著她去見母親。
辛和把此事的前因後果告訴了母親的時候,心中有些忐忑。說起她的不幸身世,以及懂事堅強的性格,老人亦非常震驚和感動。母親最後表示理解和接受。她只是和簡生說一樣的話:此事重大,希望是你們考慮成熟的結果。
老人和藹地撫摸卡桑怯生生的臉蛋。她那陽光一樣發紅的臉蛋,瘦而清晰的線條,黝黑而健康。明亮的大眼睛,深黑而蓬鬆的長長的頭髮,束成兩束大辮子垂下來,穿著辛和給她買的別致的童裝,非常引人注目的一個漂亮的異族的小孩。
一切都是順利的。這個人情稀薄的世界,他們都是內心至為善良的人。卡桑遇到他們,亦是非常幸運的事情。
辛和在高原創作的攝影作品被收錄進了出版社的大型畫冊,然後又參加了聯合攝影展,大獲成功。在攝影展上,她的幾十幅精心挑選出的傑出作品全部展出。畫面中,人們看到那些最原始而動人的天地和生命。
被暮色浸染成金色的大地上,低頭食草的牛羊們的脊背馱起寧靜的黃昏
日月齊暉的深紫色高山上,一抹金色的旗雲
高高揚起的牧鞭,抽缺了挾在山埡口的憂鬱的夕陽
山風撫過的時候,田野上的青稞在刈麥人的膝下,漸次倒伏
牧人的村寨中,伴著晨曦裊裊升起的桑煙,舔著低垂的蒼穹
黑色的鷹隼滑翔,牽著風馬旗鼓動飄揚的色彩,巨大的翅膀掠過沒有墓碑的土地,飄向天空的盡頭
不知寂寞的野花,在無垠的荒原上燃燒起牧童的歌聲,仿佛講述一個沒有淚水的傳奇
喇嘛廟乳白的高牆以及鎦金的天頂,在天空湛藍的背景下切出線條分明的輪廓
車窗外面的馬兒孤零零地站在悠揚延伸的細長路面上,悵然若失地望著卡車離去的方向
身後的路像風中的哈達一樣飄向遠處,襯著蒼藍的天色,看得讓人心下戚然
下青侖卓草原暮色四合 天空和雲霞像極了幽藍的深深海底 長滿簇簇絢麗的珊瑚
落在無名的清澈湖畔的古老傳說在低語著織滿了陰影的往事,被啼鳴的鳥輕捷地銜走了
孤獨的朝聖者的腳步,帶著一路星輝,像神的雙手一樣,虔誠地撫摸山巒起伏的脊樑
……
而在創作介紹版面中,辛和將幾張令人側目的不凡作品展示出來。
黑暗中,倉皇的抓拍,顛倒的影像,模糊的光影相互交錯。一頭渾身是傷的藏獒正在跟雪豹惡戰。
他們在附言中完整地寫到了這些照片的來歷。
是為了用閃光燈驚退進攻的豹子,所以無意中拍下了當時的場面。這頭忠勇的藏獒是一個藏族孤兒的唯一親人。那個晚上它與豹子孤身奮戰,傷痕累累,鮮血流了一地。不久之後的凌晨,藏獒自知死期已到,便獨自離開了我們,走向遠處的雪山,回到靈魂的歸宿。
它是草原的衛神,為了小主人的羊羔和黑帳篷,以及她的生命,忠誠而勇猛地流血,直到最後一刻。
謹以此紀念我們永遠的晉美。
簡生帶著卡桑來參觀辛和的影展。他牽著她的手,穩穩地握在掌心。在一幅幅作品面前逐一停留。非常耐心。而卡桑唯獨久久地佇立在晉美的照片面前,一言不發。她知道,晉美在遠方等著她。總有一天,他們會重逢。
7
簡生與辛和的工作皆十分忙碌。都是青年藝術家的身份,在美院任教或者在攝影工作室搞創作和設計。辛和晚上都常常有事,很晚才回來。
而簡生看著卡桑,心中會有無名的擔憂。擔憂她會覺得孤單並且不被愛,近似自己小時候那樣。簡生努力嘗試做一個稱職的父親。回到家中要與她親近,每天晚上要關心卡桑在學校里一日的喜怒哀樂,交流並且對話。周末與辛和一起抽空帶她出去郊遊。擔心她學習吃力,便每天晚上安排那個家庭教師來教漢語和幫助她完成功課。
她畢竟失學多年,要圖一個好的成績多半是不現實之事。他們亦無所要求,只願她能在學校和同齡孩子一起快樂無憂。
是非常令人欣慰的。彼此善待,和睦美滿,有一個良性循環的開始。簡生過去一直懼怕重蹈覆轍。而現在亦對這樣的結果感到放心。孩子格外懂事。學習非常用功,在家裡自己照顧自己,連保姆都絲毫不費心。
她在少數民族小學的生活非常平靜。畢業考試當中,所有的成績都達到了70分。從一個漢語都不會說的文盲的程度,能夠在短短的時間內,做到這個成績,真的是非常令人驕傲的事情。辛和和簡生也是格外的高興。
她畢業的那個夏天,簡生和辛和都忙於事業,呆在自己的畫室或者攝影間裡面,長時間高強度地工作。卡桑懂事,和保姆一起,在中午去給他們送飯。辛和看著孩子大熱天端著飯給自己送來,感動得不知所以。她心疼地告訴她,不用再送飯來,我自己可以叫外賣,這裡也有工作餐可以吃,你自己照顧好自己便是。原諒爸爸媽媽這麼忙,你假期到了,我們卻沒有時間陪伴你。